离开清河县,凌渊并未走官道,而是选了条沿河南下的小路。秋日的河水清浅了许多,露出大片被冲刷得圆润的卵石滩,两岸芦花胜雪,随风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与潺潺水声相和,倒比人来人往的官道清静许多。
他依旧一身粗布青衣,背负乌鞘长剑,霜发用一根新削的木簪束着。步履不急不缓,白日赶路,夜晚或寻废弃的庙宇、渡口凉亭歇脚,或干脆在背风处打坐到天明。体内青霜之气自行流转,寒暑不侵,只是这红尘浊气,终究比不得山中清灵,每日需花费些时间凝神吐纳,涤除尘垢。
如此行了七八日,人烟渐稀,地势渐显荒僻。这日傍晚,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河谷,河水在此拐了个急弯,水势变得湍急,声如闷雷。前方已无正经道路,只有一条被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时断时续的崎岖小径,贴着陡峭的山崖蜿蜒向上。
天色将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似有一场秋雨将至。凌渊驻足,望了望险峻的山径和晦暗的天色,决定不再前行。他目光扫过河滩,见上游不远处,有一片较为平坦的卵石滩,滩后靠着山壁,有一处向内凹进的浅洞,勉强可容一人遮蔽风雨。
便是此处了。
他走到浅洞前,略作清理,捡了些干燥的枯枝落叶铺在洞内较干爽处。又从怀中取出火折——这是在清河县补充的少数必需品之一——生起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洞内的阴湿寒意,也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凌渊便在火堆旁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山中夜风渐起,穿过河谷,发出呜呜的怪响,夹杂着河水奔腾的咆哮,更显此地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子时前后,凌渊正在定境之中,忽然心中一动。
并非听到什么异响,也非左眼看到什么阴秽之气。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气”的波动,从洞外河滩的方向传来,穿透了风声水声,清晰无误地被他感知到。那波动并非妖邪阴气,也不是精怪灵气,倒像是……某种有意识的、带着善意与试探的“标记”,如同夜行人在黑暗中轻轻叩击门扉。
凌渊缓缓睁开眼,左眸银芒微闪,望向洞外。
篝火已将熄未熄,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洞外夜色浓稠如墨,唯有河水反射着微弱的、破碎的天光。但在左眼视野中,他“看”到洞外不远处,靠近水边的卵石滩上,静静地立着一个“东西”。
那并非实体,或者说,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实体。它整体呈淡青色,半透明,轮廓隐约是个人形,但细节模糊,仿佛由无数细小的、流动的水汽和点点微光凝聚而成。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那种有规律的、温和的波动,如同无声的呼唤。
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
是水灵?还是某种特殊的精怪?
凌渊在雾岚山见过山魈木客,也见过懵懂的水精,但气息都与眼前这个不太相同。这个“东西”的气息更纯净,更接近于某种自然的“灵”,而非修炼有成的“精怪”。
他沉吟片刻,并未起身,也未做出任何戒备姿态,只是以神念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传过来的波动。
仿佛得到了回应,那淡青色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它开始缓缓地、以一种飘忽的姿态,向着洞口“移”来。速度不快,带着明显的试探之意。
凌渊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那淡青身影飘到洞口外丈许处便停住了,似乎有些畏惧洞内残留的篝火余温。它静静地“望”着凌渊,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凌渊能感觉到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注视”。
过了一会儿,它忽然抬起一只“手”——那只是一团轮廓稍清晰的淡青色光雾——朝着凌渊,轻轻挥动了一下。
随着它的动作,洞外河滩上,几颗原本普通的卵石,突然蒙上了一层极淡的、湿漉漉的水光,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紧接着,那几颗发亮的卵石,竟违背常理地、悄无声息地滚动起来,以某种玄妙的轨迹,在河滩上排列组合,最终,竟隐约构成了一副……残缺的星图?
不,不是完整的星图,更像是某个更大星图的一角,或是某种指向性的标识。图案由那些湿润发亮的卵石构成,线条简单,却透着一股古老的韵味。
凌渊瞳孔微缩。这绝非寻常水灵或精怪能有的手段。这更像是一种……信息的传递?或者说,指引?
那淡青身影做完这一切,似乎消耗不小,身形变得更加透明,波动也微弱了许多。它再次“看”了凌渊一眼,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整个淡青色的光影缓缓散开,化作无数细微的光点和水汽,融入浓重的夜色与河面的水汽之中,消失不见。
洞外,只剩下河水奔流不息的轰鸣,和那几颗在黑暗中隐约发亮、排列成奇异图案的卵石。
凌渊站起身,走到洞口。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他凝视着河滩上那副由发亮卵石构成的图案,左眼银芒流转,试图解析其中蕴含的信息。
图案确实残缺不全,像是从某个更宏大复杂的整体上剥落下来的一角。但仅从这一角,也能看出其指向性非常明确。那些发亮卵石的排列,暗合某种星辰方位与地脉走向,似乎指向河谷的更深处,或者更确切地说,指向这条湍急河流的上游源头方向。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凌渊相信是后者。那淡青身影的气息纯净,不带丝毫恶意,其行为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或者说受某种“规则”驱使的引导。它想告诉他什么?或者说,想让他去什么地方?
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河谷上游。那里山势更加险峻,水声也更加咆哮。隐隐约约,左眼似乎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与方才那淡青身影同源、却更加古老浩渺的“气”的余韵,从那个方向飘散过来。
犹豫只在瞬间。
他的路本就是未知的,是前行,是探索,是应劫。既然有指引,无论是机缘还是陷阱,去看看又何妨?
没有立刻动身。凌渊回到洞内,添了些枯枝,将篝火重新燃旺。他需要恢复一下精神,将方才那图案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缕气息波动,都牢牢记住。
火光映照下,他盘膝闭目,青霜之气在体内缓缓周天运转,同时心神沉入那图案之中,反复揣摩。渐渐地,那图案不再只是简单的卵石排列,而是在他意识中,与雾岚山所学的基础星象、地势走向、甚至是一些古老符文隐约对应起来,形成一种模糊的、指向明确的“路径”感。
寅时末,篝火渐熄,天色仍是浓黑,但河谷中的风似乎小了些。
凌渊睁开眼,眸中神光湛然。他起身,踩熄最后的火星,背上长剑,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走出洞口,河滩上那几颗发亮的卵石已然黯淡,恢复了普通石头的样子,排列也因夜风和水汽扰动而散乱。但那“路径”的指向,已清晰地印在他心中。
他没有犹豫,迈步踏入奔流的河水之中。水不深,只及小腿,却冰冷刺骨,冲击力颇大。但对于身负青霜之气的凌渊而言,这点寒意与阻力几可忽略不计。他步伐稳健,逆着水流,向着河谷上游,那漆黑未知的深处行去。
河水在腿边激起白色的浪花,哗哗作响。两侧悬崖高耸,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巨人沉默的剪影,压迫感十足。唯有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隐约透出即将破晓前的深蓝色。
越往上游走,河道越发狭窄崎岖,水流也更加湍急凶险,水中开始出现巨大的、被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黑色岩石。凌渊不得不时而攀援岩石,时而涉过深潭,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但他心中那“路径”的指向感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召唤。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微明,东方山脊后透出朦胧的青灰色光晕。
前方河道骤然收束,河水如同被巨力挤压,从两片刀削斧劈般的巨大山岩缝隙中怒吼着冲泻而出,形成一道数丈宽的瀑布,声震山谷,水雾弥漫。瀑布下方,是一个不大却极深的墨绿色水潭,潭水打着旋儿,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路径”的指向,直直地投入那瀑布之后。
凌渊停在水潭边,抬头望着轰鸣的瀑布。水帘厚重,白沫飞溅,看不清其后虚实。但左眼所见,瀑布之后的山岩上,那古老浩渺的“气”的余韵,正是从此处散发出来,虽然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
看来,那淡青身影指引的最终地点,就在这瀑布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青霜之气流转加速,在周身形成一层无形的、清冷的气场,隔绝了扑面而来的水雾与寒意。随即,他足尖一点潭边湿滑的岩石,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掠出,迎着狂暴的水流,一头撞入了那厚重的瀑布水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