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在铁匠铺后巷挖了个坑。
铁屑混在湿润的泥土里,泛着青黑色的光。这方土地被老郑的铁砧压了三十年,连夯土都带着铁腥气 —— 是淬火时的水汽味,是锻打时的火星味,是老郑汗珠子砸在铁板上的咸涩味。他把老郑裹进那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时,指腹蹭过被角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老郑就是用这床棉被裹着冻僵的他,在铁炉边烤了半宿。
“郑叔,烟杆给你留着。” 他往坑里填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每捧一把土都按得极实,好像这样就能把寒风挡在外面。棉被角露出的烟杆晃了晃,铜烟锅上的凹痕是他昨天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 山匪闯进铺子时,老郑就是攥着这杆烟,把他推到地窖里的。
暮色漫上来时,土包堆得方方正正。林砚没立碑,只是把那两串干辣椒挂在旁边的槐树上。红得发亮的辣椒串在风里打转,碰撞声脆生生的,像老郑总在打铁时哼的调子 —— 其实不成调,就是跟着铁砧节奏瞎哼哼,却能把冬夜的冷都哼暖了。
他最后看那间铁匠铺时,喉咙突然发紧。门板被山匪劈出的裂口像道狰狞的伤疤,炉子里的火星早就灭了,只剩炉膛里结着层黑灰,是他昨天用铁钎一点点扒出来的。墙角的锈铁剑被他裹在黑布里背在背上,沉甸甸的压着后心,像老郑临终前按在他头顶的手。
走出苍澜镇时,镇口的老槐树还横在地上。树干上的斧痕新鲜得发亮,林砚弯腰捡起那截嵌在树心的长矛,矛尖的铁锈蹭在手心,像老郑给的糖块融化后的涩。指缝间突然飘过几缕淡金色的光丝,有气无力地晃着 —— 是他从小就能看见的东西,老郑说那是 “铁在喘气”。
“活着才有指望。” 老郑倒在血泊里时,这句话混着血沫喷在他脸上。林砚把长矛扛在肩上,往西边走。老郑说过流云宗在云岭山里,说那里的人能挥剑劈开石头,说等他长到铁砧高就送他去。现在他还没长到铁砧高,却要自己去了。
夜露打湿裤脚时,凉意在骨头缝里钻。林砚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月光照亮的地方 —— 老郑说过走夜路要踩亮处,才不会被阴邪东西缠上。他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时却只有空荡荡的路,只有风卷着槐树叶,像谁在叹气。
“傻小子,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突然听见老郑的声音,慌忙攥紧长矛,却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声。
后半夜在山坳找到破庙时,神像缺了的胳膊正好对着门口。林砚把长矛靠在神像残臂下,刚坐下就觉得背上火辣辣的 —— 锈铁剑在发烫。他解开黑布,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暗青,中午救下他时浮现的微光还没散,像老郑没烧透的炭火。
“你到底是什么?” 指尖刚碰到剑脊,就听见极轻的嗡鸣,像有人含着热汤在喉间滚了滚。
剑身上 “玄尘子” 三个字突然亮了亮,淡得像错觉。林砚把剑抱在怀里,剑鞘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暖得像老郑冬天焐热的汤婆子。破庙外狼嚎起来时,他攥紧剑鞘突然明白:要是老郑会仙法,就不会被山匪的刀划破肚子了;要是自己能早点学会本事,就能把老郑护在身后了。
天亮啃烤红薯时,硬邦邦的薯块在嘴里硌得慌。林砚嚼得很慢,碎屑粘在嘴角也没擦 —— 老郑总说 “好东西要慢慢吃,才尝得出甜”。最后一口咽下去时,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红薯的余温,像老郑最后按在他额头上的掌心。
他站起身时,看见庙门外的草叶上凝着霜,在晨光里亮得像碎银子。林砚把黑布重新裹紧锈铁剑,这次背得更稳了。因为他知道,这条路不光是去流云宗,是去学能护住自己的本事,是去走老郑没陪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