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速之客
沈薇推开工作室的门时,墙上的时钟指针刚好指向晚上九点十七分。
霓虹灯的光透过落地窗,在未完成的设计图上投下斑驳的色块。办公桌上散落着铅笔、尺规和一堆揉皱的草图,正中央摊开的那张纸上,一条钻石项链的雏形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那是她为“星辰”珠宝设计大赛准备的参赛作品,离截稿还有三天,而她卡在链扣的设计上已经整整两天。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母亲”两个字。
沈薇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直到震动停止。半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这次伴随着短信提示音:“薇薇,回家吃饭,有事商量。”
她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铅笔一支支插进笔筒,图纸按顺序叠放,最后将那条未完成的项链草稿小心翼翼地夹进黑色文件夹。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这是十六岁被接回沈家后养成的习惯。在那个精致而疏离的家里,一丝不苟是最安全的姿态。
地下车库里,她的白色沃尔沃停在角落。上车前,她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镜中的女人二十八岁,眉眼清冷,鼻梁高挺,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直线。黑色西装外套里是米色丝质衬衫,下身是同色系西裤,一身打扮干练得近乎刻板。沈玥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姐,你穿得像个要去谈判的女律师,不像个珠宝设计师。”
沈薇没有反驳。她确实需要这层铠甲。
车子驶入城西别墅区时,夜色已浓。道路两旁的法式梧桐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透过铁艺栏杆能看见各家精心打理的前院,喷泉、雕塑、四季常青的园艺——这里是这座城市最昂贵的社区之一,也是她血缘上的家,却从未真正让她感觉到归属。
沈家别墅亮着暖黄色的光。她把车停进车库时,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了王妈忙碌的身影。空气里飘来糖醋排骨的香味,那是她小时候在乡下时养母最常做的菜,也是如今沈家餐桌上“为了她”而保留的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
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客厅里的笑声像潮水般涌来。
“姐姐回来了!”
沈玥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穿着粉色的真丝睡袍,袍摆绣着精致的玫瑰花,腰带松松地系在腰间,露出纤细的脚踝。刚洗过的长发微卷着披在肩上,发梢还带着湿气。素颜的脸白皙透亮,嘴唇是天然的淡粉色,整个人看起来像颗刚剥壳的水煮蛋,新鲜、柔软、无辜。
而她身边的男人——
林哲放下手中的红酒杯,缓缓站起身。他穿着深灰色羊绒衫和黑色休闲裤,没打领带,领口敞开一粒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三十二岁的林家长子,林氏集团最年轻的副总裁,沈薇名义上的未婚夫,此刻正站在她的家里,对她的妹妹微笑。
“薇薇。”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玥玥说想我了,我就过来看看。你不会介意吧?”
多么完美的开场白。先点明是沈玥主动,再以退为进地询问她的意见,礼貌周全,无可指摘。
沈薇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的胡桃木柜子上,弯腰换拖鞋。米色的拖鞋柔软舒适,鞋底绣着小小的蔷薇花——这也是沈玥选的,她说“姐姐太冷了,需要点花朵点缀”。
“不介意。”她直起身,声音平稳无波,“你们继续。”
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向楼梯。红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她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一道是沈玥的,带着某种试探性的期待;另一道是林哲的,冷静、评估,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二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经过沈玥的房间时,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堆满的毛绒玩具和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而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简洁得像酒店的客房: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物品。
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
沈薇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并未消散,但她早已习惯忽略。她走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安眠药,医生开的,剂量很小,只在她连续失眠三天以上时才会服用。
今天需要吗?
她想了想,又把药瓶放回原处。明天还要早起去工作室,药物的残留效应会影响她画图的精准度。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林哲的短信:“薇薇,生气了?”
她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调成静音,扔在床头。
楼下隐约又传来笑声,清脆的,属于沈玥的。然后是林哲低沉的话语,听不清内容,但语调温和得近乎宠溺。
沈薇脱掉外套,走进浴室。镜子里再次出现那张过分冷静的脸。她打开水龙头,冷水泼在脸上,刺激得皮肤微微发麻。抬起头时,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锁骨处汇成一小片潮湿。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沈国华把她叫进书房,语气平和却不容拒绝:“薇薇,林家老爷子提了联姻的事。林哲那孩子你见过,很优秀。沈家和林家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
那时她回沈家才两年,还在适应这个陌生世界的规则。她没有说不的资格,只能点头。
“好。”她说。
那晚她也在浴室里照镜子,看着镜中那个穿着不合身礼服、眼神茫然的自己,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件需要被妥善安置的物品。而婚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安置。
三年过去了,她学会了设计珠宝,学会了经营工作室,学会了用冷淡的外表包裹自己。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比如这段婚约,比如她和这个家的距离,比如沈玥看林哲时,眼底那些藏不住的光。
沈薇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脸。
算了,她对自己说,随他们去。
反正,她从来就没在乎过。
早晨七点半,沈薇准时下楼。
餐厅里,沈玥已经坐在餐桌旁,穿着香奈儿的早春新款连衣裙,头发精心编成鱼骨辫,耳边戴着一对珍珠耳钉。她面前摆着牛油果沙拉和全麦面包,旁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红枣枸杞茶——她的“养生早餐”。
“姐姐早!”沈玥抬头,笑容灿烂,“王妈今天做了你喜欢的生煎包,在厨房温着呢。”
沈国华坐在主位上看财经报纸,听到声音抬起头:“薇薇,昨晚又加班了?”
“嗯,赶设计稿。”沈薇拉开椅子坐下。
王妈端着餐盘从厨房出来,生煎包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金黄的底壳,雪白的表皮,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黑芝麻。沈薇夹起一个,咬破薄脆的底,鲜美的汤汁立刻涌入口中。
“慢点吃,烫。”沈玥托着腮看她,忽然说,“姐姐,你这件风衣是去年的款了吧?我衣帽间里有件Burberry新出的卡其色战壕风衣,你要不要试试?我觉得很适合你。”
沈薇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米色风衣。确实,这是去年买的,经典款,不过时,但也确实不新了。
“不用了,上班赶时间。”她喝了口豆浆,“你的衣服太鲜艳,不适合我。”
“哎呀,你就是太保守了。”沈玥撅起嘴,“设计师不应该更时尚一点吗?你看我这条裙子,昨天刚到的,好看吗?”
她在椅子上转了个圈,裙摆像花瓣一样散开。沈国华从报纸后抬起头,眼神宠溺:“好看,我们玥玥穿什么都好看。”
沈玥得意地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沈薇安静地吃完最后一个生煎包,擦擦嘴,起身去拿车钥匙。沈玥叫住她:“对了姐姐,周末林哲约我们去郊外新开的马场,他朋友开的,环境特别好。你也一起来吧?”
沈薇动作一顿。
林哲不知何时出现在餐厅门口,手里拎着沈玥最爱的那家法式甜品店的纸袋。他今天穿了浅灰色西装,领带是深蓝色丝质的,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练。
“薇薇,给个面子?”他走过来,把纸袋放在沈玥面前,然后转向沈薇,语气温和,“玥玥很期待。你也该放松一下,别总是工作。”
沈薇看着那纸袋上烫金的logo,又看看沈玥打开纸袋时惊喜的表情——里面是她提过好几次想吃的闪电泡芙。
“看情况吧。”沈薇移开视线,“周末可能要改方案。”
“工作永远做不完的。”林哲的手搭在她椅背上,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就当陪陪我,嗯?”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古龙水香气。沈薇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接触。
“再说吧。”她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
身后传来沈玥的声音:“林哲哥你看,姐姐就是这样,一点都不解风情……”
然后是林哲低低的笑声:“你姐姐有她的优点。”
沈薇关上门,将那些声音隔绝在身后。
车库里,她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节奏紊乱。她想起昨晚客厅里的那一幕,想起刚才餐厅里沈玥和林哲之间那种自然的熟稔,想起林哲靠近时那种刻意营造的亲密感。
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她多心了。沈玥从小被宠到大,性格活泼外向,对谁都很热情。林哲作为“准姐夫”,对她多加照顾也说得过去。至于她自己对林哲的冷淡——这段婚约本就是商业联姻,维持表面的体面就够了,何必投入真情实感?
她发动车子,缓缓驶出车库。
后视镜里,别墅越来越远。二楼的某个窗户后,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沈玥在比划着什么,林哲低头听她说话,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们身上,画面和谐得刺眼。
沈薇收回视线,踩下油门。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电台里播放着轻音乐,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播报天气:“今天晴转多云,最高气温二十二度,适合外出……”
她关掉电台,打开手机里的工作清单。今天要完成“星辰”大赛的设计稿定稿,要和工厂确认一批定制配件的交货时间,要面试一个新助理,要……
工作总是最好的麻醉剂。当你忙得连呼吸都需要规划时,就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暧昧不清的关系,那些若即若离的亲情,那段有名无实的婚约。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哲发来的消息:“周末我来接你们。十点,别迟到。”
命令式的口吻,温和却不容拒绝。
沈薇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锁屏,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
前方红灯亮起,她缓缓刹住车。十字路口人流如织,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而她坐在这辆舒适的轿车里,穿着昂贵的衣服,要去经营自己的工作室——在旁人看来,这大概是完美的人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完美的表象下,有多少缝隙正在悄然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