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5:29:48

陈末站在市图书馆门口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穿着校服。

傍晚六点五十分,图书馆前的广场上人流稀疏。几个穿着职业装的上班族匆匆走过,手里提着公文包或外卖袋;一对老夫妇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广场舞的队伍;还有个流浪艺人,在角落里调试着一把破旧的吉他。

没有人穿蓝白校服。

陈末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口有墨水渍,拉链头掉了半个齿。这身装扮在校园里再普通不过,但在这里,就像误入成人世界的孩子,格格不入。

他考虑过要不要回去换衣服,但已经来不及了。七点整,沙龙开始。

图书馆的报告厅在二楼。陈末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带着书籍陈旧的纸张气味和某种清新的香薰味道。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前台工作人员敲击键盘的轻响。

“请问‘认知革命与未来教育’沙龙在哪个厅?”陈末问。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但很快恢复职业性的微笑:“二楼东侧,B报告厅。需要登记姓名。”

登记簿上已经有不少名字。陈末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本市知名中学校长、教育局官员、还有几个大学教授。他在最后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因为紧张而有些歪斜。

“学生证。”工作人员伸出手。

陈末递过去。对方检查了一下,还给他时,多看了他一眼:“你是……自己来的?”

“嗯。”

“进去吧。”工作人员指向电梯方向,“已经开始十分钟了。”

电梯里只有陈末一个人。镜子般的墙壁映出他的样子:头发有些乱,脸色苍白,校服外套的领子没整理好,翘起一边。他伸手想抚平,但手指在颤抖。

电梯门开了。

报告厅外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看见陈末,其中一人伸出手臂:“请出示邀请函。”

“我……没有。”陈末说,“李浩然老师让我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片刻后,对讲机里传来李浩然的声音:“让他进来。”

门开了。

报告厅比陈末想象的要小,大约能容纳一百人。此刻坐了七成满,大多是中年人或老年人,穿着得体,神情专注。前方投影屏上正在播放精美的PPT,标题是:《突破认知边界:从脑科学到教育革命》。

李浩然站在讲台上。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浅蓝色衬衫,没打领带,显得既专业又不失亲和力。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传统的教育模式基于一个假设:人类的学习能力是线性的、匀速的、可预测的。”李浩然的声音通过高质量的音响系统传出,清晰而富有磁性,“但脑科学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

他切换PPT,展示出一张大脑扫描图。陈末认出那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不同区域用不同颜色标注。

“当一个人处于‘心流’状态——完全沉浸、高度专注、忘记时间流逝的状态——大脑的这些区域会被同步激活。”李浩然用激光笔圈出几个区域,“前额叶皮层、前扣带回、小脑……这些区域的高效协同,可以让学习效率提升300%以上。”

台下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陈末找了个后排靠边的位置坐下。他尽量缩起身子,希望不要引人注意。但校服太显眼了,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甚至有些轻蔑的。

“但问题在于,”李浩然继续说,“传统教育无法让每个学生都进入心流状态。为什么?因为心流需要三个条件:明确的目标、即时的反馈、以及挑战与能力的完美平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视线掠过陈末时,停顿了不到半秒,然后自然地移开。

“我们的学校能提供这些吗?不能。一个老师面对五十个学生,如何给每个人设定‘挑战与能力的完美平衡’?如何提供‘即时反馈’?做不到。所以大多数学生,大多数时间,都在低效学习。”

台下有人点头。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举手:“李老师,您的意思是,传统课堂模式已经过时了?”

“不是过时,是有限。”李浩然微笑回答,“就像马车没有过时,但有了汽车,我们有了更高效的选择。认知科学和神经技术的发展,让我们有机会为每个学生定制最适合的学习路径。”

他切换下一张PPT。上面是一个流程图,标注着“个性化认知增强方案”:脑波评估→认知特征分析→定制学习模块→实时神经反馈→效果监测→动态调整。

“这是天启教育过去三年在十所学校试点项目的成果。”李浩然的声音里带着自豪,“参与项目的学生,平均学习效率提升180%,重点大学录取率提高92%。更重要的是,学生们报告说,他们‘重新找回了学习的乐趣’。”

台下响起掌声。

陈末没有鼓掌。他盯着流程图最下方的那个小字标注:“项目合作机构:市神经科学研究所”。

沈清悦父亲工作的地方。

李浩然继续演讲,展示更多数据和案例。他说到“神经可塑性”,说到“认知带宽优化”,说到“脑机接口的教育应用前景”。每一点都有研究支持,都有数据佐证,听起来严谨而令人信服。

如果陈末没有见过李想的死亡影像,如果他不知道那些“认知增强剂”的副作用,如果他没听过沈清悦的警告——他几乎要被说服了。

演讲进入提问环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站起来:“李老师,您提到脑机接口。这是否涉及伦理问题?直接干预大脑活动,会不会影响学生的自主思维?”

“好问题。”李浩然点头,“首先澄清:我们目前使用的都是非侵入式技术,不涉及手术或物理植入。其次,所有技术应用都有严格的伦理审查,必须获得学生本人和监护人的双重知情同意。最后——”

他看向全场,语气变得庄重:

“——我们的核心原则是‘赋能’,而不是‘控制’。技术应该扩大人的选择权,而不是限制它。如果一个学生通过我们的帮助,能够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和潜力,能够去追求原本不敢想象的未来……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伦理吗?”

更热烈的掌声。

陈末低下头。他感觉有些反胃。不是因为李浩然在说谎——从技术角度看,李浩然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真的。真正让他不适的,是那种完美包装下的、冰冷的算计。

李浩然在贩卖希望。精致的、科学的、有数据支撑的希望。但希望背后,是李想翻白的眼睛,是沈清悦母亲的车祸,是那些“死亡率预估37%”的小字。

提问环节结束,李浩然宣布进入自由交流时间。工作人员推来餐车,上面有精致的点心和饮料。人们开始走动,交谈,交换名片。

陈末准备悄悄离开。他站起来,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李浩然的声音:

“陈末同学,请留步。”

李浩然穿过人群,走到陈末面前。他手里拿着一杯水,递过来:“喝点水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陈末接过水,但没有喝。

“谢谢你能来。”李浩然微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很……专业。”陈末谨慎地回答。

“但你不完全认同,对吧?”李浩然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我能理解。第一次接触这些概念时,我也有过怀疑。但科学就是这样——先有假设,再有验证。”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末跟他走。两人来到报告厅外的一个小露台,这里没人,只有几盆绿植和一套藤编桌椅。

夜晚的城市在脚下铺开。图书馆位于城市新区,周围都是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楼,灯光璀璨。远处老城区的方向则暗淡许多,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今天演讲的内容,都是真实的。”李浩然靠在栏杆上,背对城市灯火,“数据真实,案例真实,愿景也真实。但真实不意味着完整。”

他转过身,看着陈末:

“就像我给你看李想的照片,告诉你他的死因,那也是真实的。但真相还有另一面——李想死前一周,刚刚收到清华大学的保送意向。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他现在应该正在读大三,也许已经在某个顶尖实验室做研究了。”

陈末握紧了水杯。

“我知道沈清悦找过你。”李浩然忽然说,“她父亲是我在研究所时的导师。很优秀的科学家,但……太理想主义了。他总想找到完美无缺的解决方案,结果错过了拯救很多人的机会。”

“拯救?”

“对,拯救。”李浩然的眼神变得深邃,“陈末,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学生因为学习压力自杀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明明有天赋,却被低效的教育体系埋没吗?沈教授只想保护那些可能受害的少数,却忽略了可以受益的大多数。”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不是药,而是一个银色的、纽扣大小的贴片。

“这是我们最新一代的非侵入式神经反馈贴片。”李浩然取出一个,放在掌心,“贴在太阳穴,可以实时监测脑波状态,在注意力分散时给予轻微触觉提醒。没有任何药物,没有任何强制干预,只是一个温柔的‘管家’,帮你保持最佳学习状态。”

他把贴片递给陈末:“试试看。免费的,不需要你承诺任何事。”

陈末看着那个小小的银片。它在李浩然掌心反射着露台的灯光,看起来很精致,也很无害。

【检测到外部神经调控设备。型号:天启-3型注意力增强贴片。工作频率:40-100Hz可调。安全性评估:短期使用风险低,长期使用可能导致神经依赖性。建议:谨慎接触。】

系统的评估及时弹出。

“我……”陈末伸出手,但又停住了。

他想起了沈清悦的警告,想起了李想档案里的“认知增强剂-7型”,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实验室看到的那0.7秒空白。

“你在害怕。”李浩然轻声说,“害怕未知,害怕改变,害怕付出代价。这很正常。但陈末,你知道吗?拒绝改变,也是一种代价——代价是你原本可能达到的高度,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收回贴片,重新放回盒子:

“我不会强迫你。技术只有在自愿使用时才有意义。但我想请你思考一个问题:你现在的状态,真的可持续吗?”

陈末猛地抬头。

“别误会,我没有监视你。”李浩然举起手,做出安抚的姿势,“但从你今天下午的……状况,我可以推测,你正在经历认知过载的副作用。沈清悦给你的训练,也许能缓解症状,但治标不治本。你需要的是系统性的解决方案。”

他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天启教育可以给你那个方案。安全、可控、有科学依据的方案。我们不会抹杀你的独特性——相反,我们会帮助你掌控它,让你成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被力量反噬的牺牲品。”

露台的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探出头:“李老师,王局长找您。”

“马上来。”李浩然应道,然后转向陈末,“好好考虑。我的名片还在你那里,想通了,随时联系我。”

他拍了拍陈末的肩膀,转身离开。

陈末独自站在露台上。夜风吹过,带来初春的凉意。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水杯,水面映出城市的倒影,晃动着,破碎着。

手机震动了。是李哲发来的微信:“老班疯了!晚自习突然检查手机,收了好几个!你的藏好了没?”

陈末没有回复。他收起手机,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报告厅玻璃门后的一个人影。

沈清悦。

她站在门内阴影处,穿着便服——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她正看着陈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警告,还有一种……失望?

陈末想走过去,但沈清悦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陈末没有坐电梯,他走楼梯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像另一个人的脚步在跟着他。

走到一楼时,他在拐角处看见了沈清悦。她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在等他。

“你都听到了?”陈末问。

“一部分。”沈清悦直起身,“他从脑科学讲到教育公平的时候,我到的。”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了你和他在露台上的谈话。”沈清悦走过来,距离很近,陈末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像刚从实验室出来,“他给了你贴片,你没收。”

“你怎么知道我没收?”

“因为如果你收了,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沈清悦的眼神很锐利,“那个贴片有后门程序。一旦贴上,就会开始上传你的脑波数据到天启的服务器。他们会知道你什么时候专注,什么时候分心,甚至……什么时候在使用你的‘系统’。”

陈末感到后背发凉。

“李浩然不是教育家,是商人。”沈清悦继续说,“他贩卖的不是知识,是数据。学生的注意力数据、情绪数据、认知模式数据……这些数据在市场上,比黄金还值钱。可以用来训练AI,可以用来定制广告,甚至可以卖给……某些政府部门,用于‘人才评估与筛选’。”

她顿了顿:

“你知道为什么天启教育能发展得这么快吗?因为他们背后有资本,有政界资源,还有……军方的研究合同。”

陈末愣住了:“军方?”

“认知增强技术,最早就是军方开发的。”沈清悦压低声音,“用于训练飞行员、狙击手、密码破译员。后来技术解密,流到民用领域。天启会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它包装成了‘教育革命’。”

她看向图书馆大门外,李浩然正送几位领导上车,笑容满面,举止得体。

“我父亲发现了他们的最终目的。”沈清悦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们不是在培养人才,是在……筛选武器。把最优秀的大脑,变成可控的、高效的、没有道德负担的工具。”

陈末感到一阵眩晕。这个信息量太大了,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那我……”他艰难地问,“我也是他们的目标?”

“你是珍稀样本。”沈清悦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自然觉醒,没有经过外部干预就获得了异常认知能力。对他们来说,你就像野生的大熊猫,比动物园里培育的珍贵得多。他们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想复制你的状态,想……量产你这样的‘产品’。”

露台上李浩然的话在陈末脑中回响:“我们不会抹杀你的独特性——相反,我们会帮助你掌控它……”

帮助掌控,然后研究、复制、量产。

“我需要你做出选择,陈末。”沈清悦认真地说,“不是选择相信我还是相信李浩然,是选择你要成为什么。是继续在两边摇摆,直到被某一方吞噬?还是……”

她没有说完。

楼梯间的声控灯熄灭了。两人陷入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标志的绿光幽幽地映着彼此的脸。

“还是什么?”陈末问。

沈清悦没有回答。她转身,推开防火门,走进了图书馆明亮的大厅。

陈末跟上去。大厅里人来人往,借书还书的学生,查阅资料的研究者,散步的老人。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平和。

沈清悦在电梯前停下。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在门关上前,对陈末说:

“明天午休,407室。带好笔记本。我们需要加快进度了。”

电梯门关上,数字开始上升。

陈末站在大厅中央,周围是流动的人群,但他感觉自己是孤岛。

三个选择:李阎的守护,李浩然的诱惑,沈清悦的真相。

不,不是三个选择。

是三条路,每一条都通往未知的黑暗,每一条都需要付出代价。

他走出图书馆。夜晚的风更冷了。他拉紧校服外套,发现拉链头彻底掉了。

小小金属件掉在地上,滚进排水沟,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陈末蹲下来,伸手去够,但够不着。排水沟的铁栅栏间隙太小,手指伸不进去。

他放弃了,站起来,看着黑黢黢的沟底。

有些东西,掉了就捡不回来了。

就像信任,就像天真,就像那个曾经以为高考就是人生最大挑战的、简单的自己。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李阎发来的短信:“陈末,明天放学来办公室一趟。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关于……你的未来。”

陈末盯着屏幕。李阎很少发短信,更少用“重要的事”这种词。

他收起手机,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在测量他每一步的犹豫。

而在他身后,图书馆的报告厅里,沙龙已经结束。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场地。一个穿黑西装的人走到李浩然身边,低声汇报:

“目标接触完成。初步评估:戒备心强,但存在动摇迹象。建议加大接触频率。”

李浩然点点头,看向窗外。夜色中,陈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

“不急。”他轻声说,“好食材需要文火慢炖。继续观察,记录所有数据。特别是……他和沈清悦的接触频率。”

“明白。”

李浩然端起一杯红酒,轻轻摇晃。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映出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碎光。

“沈教授的女儿……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他抿了一口酒,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可惜,这次她护不住。”

窗外,城市的灯火绵延到天际,像一片燃烧的星海。

而在那片星海之下,无数个像陈末一样的学生,正在台灯下埋头苦读,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押上自己全部的现在。

他们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

筛选他们。

评估他们。

准备着,收割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