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
然后是金属扭曲的巨响，玻璃碎裂的暴雨。
林薇在剧烈的撞击中感到身体腾空，世界在眼前旋转、破碎。最后的意识里，她看见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未发送的消息停留在对话框里：“顾机长，如果有一天……”
黑暗吞噬了一切。
“林薇！林薇！”
有人用力推她的肩膀。
林薇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耳边是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还有……少年人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
她怔怔地放下手。
眼前是熟悉的教室。斑驳的绿色墙裙，掉漆的铁质窗框，黑板上方贴着褪色的红色标语：“拼搏百日，决胜高考”。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汗水混合的气味。
“你睡糊涂啦？”同桌苏晓凑过来，圆脸上写满担忧，“数学老师瞪你第三眼了。”
数学老师。
林薇缓慢地转动脖颈，看向讲台。那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看她——王老师，她高三的数学老师，一个严厉但负责的老教师。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纤细，白皙，指甲修剪整齐，没有那道去年做饭时留下的烫伤疤痕。手腕上戴着一只廉价的电子表，屏幕显示：2018年3月12日，下午2点17分。
2018年。
她28岁，应该坐在办公室里修改第三版方案，而不是……
“林薇！”王老师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函数f(x)=2x³-3x²-12x+5在区间[-2,3]上的最大值是多少？”
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她，目光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漠不关心。
林薇缓缓站起身。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这不是梦。指尖掐进掌心的痛感太真实，粉笔灰呛进鼻腔的痒意太真实，窗外操场上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太真实。
她死了。
然后又活了。
回到了十年前，高三下学期，距离高考还有87天。
“最大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大脑已经开始自动运转。这是她28岁时辅导表弟高考复习过的题目，步骤清晰地印在记忆里。
“先求导。f'(x)=6x²-6x-12=6(x²-x-2)=6(x-2)(x+1)。令导数为零，得驻点x=-1和x=2。”
她的声音逐渐平稳，目光扫过黑板上的函数图像。
“计算端点值和驻点函数值：f(-2)=2×(-8)-3×4-12×(-2)+5=-16-12+24+5=1；f(-1)=2×(-1)-3×1-12×(-1)+5=-2-3+12+5=12；f(2)=2×8-3×4-12×2+5=16-12-24+5=-15；f(3)=2×27-3×9-12×3+5=54-27-36+5=-4。”
“所以，在区间[-2,3]上，函数在x=-1处取得最大值12。”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针落。
王老师推了推眼镜，表情从恼怒转为惊讶：“完……完全正确。坐下吧，上课别睡觉了。”
林薇坐下时，腿软得几乎撑不住身体。
苏晓在桌下朝她竖起大拇指，用气声说：“牛逼啊薇姐，做梦都能解题？”
林薇没有回答。她摊开掌心，那里有四个深深的指甲印。
下课铃响了。
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林薇被苏晓拉着往厕所走，经过走廊时，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齐肩的头发，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宽大的蓝白色校服套在瘦削的身体上，背微微驼着，整个人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怯懦。
这是18岁的她。
那个因为家庭贫困而自卑，因为成绩中游而焦虑，因为暗恋隔壁班班长不敢表白，最终在高考中发挥失常，只考上普通二本，然后浑浑噩噩度过十年，28岁那天在赶去机场的路上遭遇车祸的……
林薇。
“你怎么了？脸色好白。”苏晓担心地问。
“没事。”林薇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三月的阳光很好，操场边的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一个关于十年人生的、真实到可怕的梦。
放学铃声再次响起时，林薇已经初步整理好了思绪。
她重生了。
无论这是神明的恩赐，还是命运的玩笑，她有了第二次机会。这一次，她不能再活得那么……窝囊。
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校门，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家走。那个位于老城区、只有六十平米的家。父亲林建国是货车司机，母亲陈芳在超市做收银员，弟弟林枫正在读初三，沉迷网络游戏，成绩一塌糊涂。
前世，今晚会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
因为弟弟又逃课去网吧，被老师打电话告状。母亲会哭，父亲会摔东西，弟弟会吼出“你们就知道钱钱钱”，然后摔门而去，整夜未归。那之后，父子关系彻底破裂。
林薇加快了脚步。
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时，她已经听见了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老师说他这周第三次了！林建国，你管不管？！”
“我怎么管？！我天天在外头跑车，你天天在家，你看不住一个孩子？！”父亲的声音暴躁而疲惫。
“我看不住？我要上班！我还要做饭洗衣！我容易吗我？！”
“谁容易了？我腰椎间盘突出疼得睡不着觉，不还是得开车？不开车这一家子喝西北风？！”
林薇站在玄关，看着客厅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幕。
父亲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手指夹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是他紧锁的眉头和过早斑白的鬓角。母亲站在他面前，围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还攥着锅铲，眼眶通红。弟弟的房门紧闭。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林薇没有像前世那样默默躲回自己房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她放下书包，平静地开口：“爸，妈。”
争吵声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转过头，似乎这才发现女儿回来了。陈芳抹了把眼睛，勉强挤出笑容：“小薇回来啦，饭马上好……你先做作业。”
林薇走到父亲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爸，你腰疼又犯了？”
林建国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否认，但女儿的眼神太认真，他最终叹了口气：“老毛病了。没事。”
“明天请假，我带你去医院。”林薇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一家理疗中心，手法很好，医保能报销大部分。”
“胡闹！请假一天少挣三百多块，马上你高考了，用钱的地方多……”
“爸。”林薇打断他，“如果你倒下了，这个家才真的完了。腰伤越拖越严重，最后可能就开不了车了。我们赌不起。”
林建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女儿今天……不一样了。那种沉稳冷静的语气，根本不像个十八岁的高中生。
陈芳也愣住了：“小薇，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们班同学爸爸有类似的情况，治好了。”林薇站起身，转向母亲的房门，“至于林枫——妈，你把锅铲给我。”
她接过锅铲，走到弟弟房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用平静但足够清晰的音量说：“林枫，我知道你在听。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现在开门出来，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饭，饭后我帮你补落下的功课；第二，你可以继续躲着，但我会把你电脑主板拆了卖掉，用那笔钱给爸治腰。”
门内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十五岁的少年站在门后，头发凌乱，校服皱巴巴，脸上还带着叛逆的怒气，但眼神里闪过一丝心虚：“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林薇迎上他的目光，“我数三下。一、二……”
“行行行！我出来！”林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出房间，一屁股坐在餐桌旁。
陈芳看着这一幕，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如释重负。林建国掐灭了烟，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眼神复杂。
晚饭在一种微妙的安静中进行。
饭后，林薇真的拿出初三的练习册，坐在弟弟旁边开始讲题。起初林枫满脸不耐烦，但听着听着，他发现姐姐讲的解题方法比老师讲的简单易懂。
“这个辅助线……为什么要这么画？”
“因为要构造相似三角形。你看这里，这个角和这个角……”
窗外夜色渐深。
林薇给弟弟讲完最后一道几何题时，已经晚上九点半。林枫伸了个懒腰，罕见地没有立刻冲向电脑，而是小声说了句：“谢了，姐。”
“去洗漱睡觉。”林薇收拾书本，“明天开始，放学直接回家。周末我可以陪你去网吧，但每天不超过两小时，而且必须完成作业。”
“……真的？”
“我说到做到。”
林枫看着她，忽然问：“姐，你今天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林薇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车祸前手机里那条未发送的消息，想起新闻里那则空难报道——“XX航空公司ZH-787机型失事，机组成员全部遇难，其中机长顾征年仅34岁”。
那个她只在机场书店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那个让她默默关注了七年，却连一句话都没敢说出口的男人。
“是啊。”林薇轻声说，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受了一个很大的刺激。所以……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她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关上门，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她用力写下三个目标：
1. 治好爸爸的腰伤，改善家庭关系。
2. 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3. 找到顾征，改变他的命运。
笔尖在第三行停顿了很久，墨水微微洇开。
然后，她在下方又加了一行小字：
4. 这一次，要活得光芒万丈。
合上笔记本时，她听见窗外传来遥远的、飞机掠过的轰鸣声。
那声音穿过十年光阴，终于落在了她的十八岁。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