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6:39:39

藏好木牍与玉环的那一夜,青禾彻夜未眠。

油灯早已熄灭,她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夏虫的鸣叫,心思却如风车般疾转。白起的玉环、库房的古牍、徐福的传说、所谓的“异人”……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碰撞,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她意识到两件事:第一,长生可能并非独属于她的偶然;第二,这秘密在更早的时代已被某些人察觉并记录。

天将明时,她做出决定:必须去木牍地图所示的地方看看。但绝不可贸然行动。司马靳正盯着她,任何异常的出现都会引起怀疑。

接下来的半个月,青禾表现得格外“安分”。她按时点卯,认真处理医农事务,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编写通俗的《农事防灾备要》和《乡里防疫简易方》中——这两份文书以浅显的篆字配以简单图示,旨在让识字不多的乡吏、里正也能看懂使用。

她主动将初稿呈给司马靳过目,言辞恭敬:“府君倡教化,民女窃思,农事医理若只存于府库简牍,难以惠及庶民。故试编此二册,若蒙府君首肯,可下发各乡,或于乡学中讲授,亦显府君仁政。”

司马靳翻阅简牍,见内容务实,文风平直,无任何“标新立异”之处,颇为满意:“善。便依你之意,刊刻分发。此事由你督办。”

“诺。”青禾垂首。

这是一个完美的掩护。刊刻简牍需要往来于郡府、匠作坊、各乡之间,她有了合理的理由频繁外出。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借此机会,申请调阅更多地方志、地理图册,以“核对各地农时差异、疫病多发地”为名,光明正大地查阅资料。

她首先找到了河内郡的详图。木牍上的海岸线弯曲形状,与河内无关,更像是……东方沿海?但地图中央的符号,以及与之契合的玉环纹路,又似乎暗示着某种地点标识。

她将符号暗中描摹在绢布上,趁去匠作坊监工时刻,与几位老匠人“闲聊”,佯装好奇问及“可曾见过类似纹饰”。

一位专攻玉器雕刻的老匠人眯眼看了半晌,迟疑道:“这纹路……倒有些像古祭祀器上的‘山岳通神纹’。但又不全像,更古朴些。老夫年轻时,曾随师傅去太行山深处的古村落收玉料,在一处破败的祭坛边角,见过类似的刻痕。”

太行山!青禾心头一跳。河内郡西倚太行,山脉深处确有诸多古老遗迹。

“那村落如今还在么?”

“早荒啦。”老匠人摇头,“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地方极偏,要翻好几道山梁,据说曾是古白狄人的祭祀地。后来白狄或被同化,或迁走了,祭坛也废了。”

白狄。春秋时期活跃于太行山区的古族,后逐渐融入华夏。

青禾道谢,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心中已锁定目标:太行深处,古白狄祭祀遗址。

但如何前往?独自进山太危险,也易惹疑。需一个合理的由头。

机会很快来了。

七月末,河内郡西北的涉县(今河北涉县)上报:山间数村发生怪病,患者体生黑斑,乏力消瘦,乡医束手。当地传言是“山鬼作祟”,人心惶惶。

涉县,正位于太行山东麓。

青禾主动请缨:“民女愿往查探。一则涉县毗邻山区,或为特殊瘴气疫病,需实地勘验;二则乡民信鬼神,若只派医官,恐难取信,民女可借编撰《防疫简方》之便,宣讲防病之理,破除迷信。”

司马靳略作沉吟,准了。这次派给她的人更多:两名医官、四名药工、十名郡兵护卫,以及一名姓赵的郡府属吏作为“监巡”。

队伍三日后出发。青禾将玉环和描摹符号的绢布贴身藏好,又带上了那卷神秘木牍——它太重要,不敢离身。

涉县距郡城两百余里,多山路,走了五日方到。县令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见郡府来人,大吐苦水:患病者已逾百人,春耕耽误,秋收无望,乡民欲逃,山道已封。

青禾立即投入工作。她发现所谓的“怪病”,实为黑热病(一种由白蛉叮咬传播的寄生虫病),山区多发。病症与伤寒不同,需用不同药方(如常山、草果等驱虫药)。她一面指导医官对症下药,一面组织乡民清理村舍周边杂草、污水,焚烧病患衣物,并发放艾草烟熏驱虫。

举措得当,疫情渐控。乡民见她确有本事,且态度平和,不摆官架子,渐渐信服。青禾趁机宣讲疫病乃“虫毒所致”,非鬼神之罚,并教他们辨识药草、简易防虫之法。

十日过去,疫情基本稳定。监巡的赵属吏见任务完成,催促返程。

青禾却道:“此病与山林环境密切相关。欲防复发,需查清病源滋生之地。民女欲往深山数村,实地察看水土,绘制简图,以便日后预防。”

赵属吏皱眉:“深山险峻,且有野兽,何必涉险?”

“若不清本源,他日复发,恐更难收拾。府君既命民女负责此事,自当尽心。”青禾语气温和却坚定,“赵公若觉劳累,可在此处等候,民女带几名药工、护卫前往即可。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返。”

赵属吏本就不愿入山,见她坚持,便顺水推舟:“既如此,青禾先生小心。速去速回。”

青禾点了两名胆大心细的药工、四名熟悉山路的本地乡导、以及六名郡兵,次日一早便向太行深处进发。

她的目标很明确:寻找老匠人所说的古白狄祭祀遗址。疫情调查,只是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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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行。林木蔽日,藤蔓纠缠,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需乡导挥刀砍出小径。沿途村落稀少,即使有,也多是三五户的猎户、药农,生活极其艰苦。

青禾一路仔细观察地形、植被,记录可能滋生病虫的环境,也向乡导打听“古老祭坛”、“石刻画痕”之类的地点。

第三日午后,一行人抵达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山谷。谷中只有一户人家,是位独居的老药农,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自称“山叟”。

听闻青禾是郡府派来防治疫病的医吏,山叟颇为热情,邀众人入草庐歇脚,奉上自采的野茶。

交谈中,青禾状似无意地问起山中可有何古迹。

山叟捋须沉思:“古迹么……往西再翻两座山,有一处‘鬼哭岩’,崖壁上有不少古老刻痕,像是祭祀场面。但那里地势险,常有怪声,本地人很少去。”

“刻痕……是何模样?”

“老了,记不清。好像有山、有云、还有些弯弯曲曲的纹路。”山叟比划着。

青禾心中一动,取出绢布,展开符号:“可是类似这样?”

山叟眯眼细看,忽然“咦”了一声:“有点像……但又不全像。那崖壁上的,比这个复杂。”

“老人家可否带路?我等想去查看,或与古时疫病记载有关。”青禾找了个理由。

山叟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成。但只能带到崖下,上去的路,得你们自己爬。”

次日,在山叟带领下,队伍向西深入。山势越发险峻,有时需沿崖壁窄道侧身而行,脚下便是深渊。两名药工面色发白,郡兵也绷紧了神经。

终于,在日落前,他们抵达一处巨大的弧形山崖下。崖壁呈暗红色,高数十丈,表面布满风蚀的沟壑与苔藓。而在崖壁中上部,隐约可见一片人工凿刻的痕迹。

“就是那儿了。”山叟指道,“从左侧有条兽道可以绕上去,但很陡。”

青禾仰头望着那片刻痕,心脏剧烈跳动。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是这里。

她留下郡兵和药工在崖下扎营等候,只带了两名最敏捷的乡导,沿山叟所指的兽道向上攀爬。

兽道近乎垂直,需手脚并用,抓住岩缝或树根方能上行。青禾这具身体经过三年劳作,柔韧有力,竟也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三人终于攀至刻痕所在的一处窄小平台。

平台宽不过丈余,脚下便是悬崖。崖壁上,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历经风雨侵蚀已模糊不清的岩画。

画分三层。最上层是日月星辰,中层是连绵山岳与奇特生物(似鹿似马),下层则是人群祭祀场景:人们围绕一个高台起舞,高台上刻着一个醒目的符号——

正是青禾玉环上的纹路,但更完整,周围还环绕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古文字。

青禾屏住呼吸,凑近细看。符号中央似乎有个凹槽,形状……正与半枚玉环吻合。

她强压激动,取出玉环,比向凹槽。

严丝合缝。这凹槽,就是为这半枚玉环准备的。

但,只有半枚。

青禾收回玉环,仔细查看岩画其他部分。在祭祀人群旁,还有一组较小的图案:两人对坐,一人手持玉环,另一人伸手接过。玉环,是完整的。

画意似乎是……传承?信物?

她退后几步,观察整体。岩画风格古朴粗犷,与中原的细腻迥异,确似古狄族手笔。刻痕极深,历经千年风雨仍未完全磨灭。

“先生,这画……是什么意思?”一名乡导好奇问。

“或许是古人的祭祀记录。”青禾含糊道,“天色不早,我们该下去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岩画,将每一个细节牢记心中,然后转身,沿原路小心翼翼地下崖。

当夜,在崖下营地,青禾辗转难眠。岩画的发现证实了她的猜想:玉环确与古老祭祀有关,且很可能是一对。另一半在何处?白起从何得来这半枚?他又为何将其一分为二,托付给荆羽?

谜团非但未解,反而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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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很顺利。五日后,青禾回到涉县县城,与赵属吏会合。她提交了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分析黑热病成因,绘制山区病源地图,提出长期防治建议。赵属吏见报告严谨,无任何“怪异”之处,满意点头。

一行人启程返回郡城。

路上,青禾一直在思考。岩画的发现,让她意识到长生之秘可能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它不是简单的“不死”,而是与某个古老文明、某种祭祀传承有关。

而自己,是偶然卷入,还是……本就与此有关联?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行至离郡城三十里的平皋亭时,天色已晚,队伍便在亭舍歇宿。亭舍狭小,青禾被单独安排在后院一间僻静小屋。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取出木牍和玉环,就着油灯细看。木牍背面的地图,与太行山地形并不完全吻合,但某些山势走向确有相似。或许,这地图描绘的是更大范围,而岩画所在,只是其中一个关键点?

正沉思间,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短一长,重复两次。

青禾浑身一紧,握紧袖中短匕,低声问:“谁?”

“故人。”窗外声音嘶哑,却有些熟悉。

青禾一怔,轻轻推开窗。

月光下,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身形矫健,但动作间仍能看出右肩的微滞——是荆羽。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削,面色黧黑,但眼神依旧锐利,伤势似乎已大好。

“荆君?”青禾讶异,“你怎知我在此?”

“我一直跟着你。”荆羽低声道,“从你离开郡城去涉县,到深入太行,再到回来。”

青禾心头一凛。她竟毫无察觉。

“不必担心,我并无恶意。”荆羽看出她的警惕,“只是……有些事,必须告知你。”

“何事?”

荆羽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是另外半枚玉环。

青禾瞳孔骤缩。

两半玉环并置,断裂处完美契合,纹路连贯,合成一个完整的、刻满古老符号的圆环。

“这半枚,君侯临终前托付给另一位亲卫,我辗转找到他,他已垂危,交给了我。”荆羽声音低沉,“他说,君侯嘱咐:若两半玉环重聚,当交予‘可信且殊异之人’。我思来想去,只有你。”

“殊异……之人?”青禾心跳如鼓。

“君侯曾说,他此生见过无数人,唯你……看不透。”荆羽直视青禾,“你眼中无惧生死,却对生民有悲悯;你学识奇异,却无张扬之气;你似无所求,却又执着于微末之事。君侯说,你或许……不是此世之人。”

青禾背脊发凉。白起竟敏锐至此?

“君侯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玉环关乎一个古老秘密,可能与……长生有关。”荆羽一字一句道,“昔年君侯攻破赵国都城邯郸,于赵室秘库中得此玉环及半卷残简。残简以古文书就,言及‘不死民’、‘通神之祭’。君侯本不信这些,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年岁渐长,却精力不衰,征战负伤,愈合极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无意中触动了什么。”

青禾震惊。白起……也可能有长生特质?不,史书记载他最终被赐死,若是长生,怎会死?

“但君侯还是……”

“是。”荆羽黯然,“君侯说,长生或许是真,但人心之毒,比岁月更可怕。他最终选择赴死,既是王命难违,也是……一种解脱。他将玉环一分为二,或许是想让这秘密永藏,又或许……是留给有缘人。”

他指向完整的玉环:“如今,它属于你了。”

青禾看着桌上完整的玉环,月光下,它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古老符号仿佛在呼吸。

“你为何不自己留着?”她问。

“我凡夫俗子,守不住这等秘密,也无意追寻长生。”荆羽摇头,“我只想完成君侯遗托,然后……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今日之后,你我或许不会再见。青禾先生,珍重。”

说罢,他抱拳一礼,便要翻窗离去。

“等等。”青禾叫住他,“岩画……在太行深处一处崖壁上,有祭祀图,玉环符号是钥匙。你可知,另一半玉环该用在何处?”

荆羽身形一顿,回头:“君侯所得残简中提过一句:‘环合之处,门开见真’。但具体在何处,无人知晓。或许……需要你自己去找。”

话音落,他已消失在夜色中。

窗扉轻晃,月光流淌进来,照着桌上完整的玉环。

青禾缓缓坐下,伸手触碰玉环。冰凉,温润,仿佛有生命的脉动。

环合之处,门开见真。

太行岩画只是开始。真正的秘密,还在更深的地方。

而她已经踏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窗外,远处郡城的轮廓在月光中若隐若现。那里有司马靳的监视,有日常的公务,有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生活。但她知道,那平静,即将被彻底打破。

她收起玉环,吹熄油灯。

黑暗中,她睁着眼,等待天明。

等待那个必须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