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肉吃到第三天,锅里终于见底了。
最后一顿,周桂兰把剩下的肉汤兑了水,又切了半棵白菜进去,咕嘟咕嘟炖了一锅。汤里漂着零星的肉末,但白菜炖得烂烂的,吸饱了荤腥,照样下饭。
晚饭时,一家四口围坐在炕桌边。外头起了北风,吹得窗棂子呜呜响,但屋里烧得暖,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
林小禾用筷子在汤里仔细捞着,终于捞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眼睛一亮,却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夹起来放到哥哥碗里。
“哥,你、你吃。”
林小山看着那块肉,心里一暖,又夹回妹妹碗里:“你吃,哥不爱吃肥的。”
其实哪有什么肥瘦,统共就那么点肉星子。但妹妹这份心,他得领。
林建国闷头扒饭,忽然开口:“明儿我去趟公社。”
周桂兰抬头:“去公社干啥?”
“狼皮硝得差不多了,我去问问老李,看什么时候方便去县里。”林建国说着,看了林小山一眼,“小山跟我一起去。”
林小山心里一动。父亲这是要带他见世面,也是要把这事儿正式交给他了。
“我也去!”林小禾举手。
“你去干啥,上学。”周桂兰给她夹了块白菜,“好好念书,将来考县里的中学。”
小禾嘟了嘟嘴,没再说话。
吃过饭,周桂兰收拾碗筷,林小禾趴在小炕桌上写作业。林建国蹲在门槛上,摸出半截烟——还是上次那盒“大前门”里剩的,潮得都快霉了。他划了根火柴,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林小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父亲旁边。
父子俩都没说话。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灶间透出的火光,在地上拉出一道暖黄的光带。鸡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母鸡在挪窝。远处有狗吠声,一声两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
“爸。”林小山终于开口,“那天……我要是没去送小禾,你会不会……”
“会。”林建国打断他,吐出一口烟,“我会去送。”
“然后遇着狼?”
林建国沉默了。烟头的红点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腿上有旧伤,跑不快。真遇上了……说不准。”
这话说得平淡,但林小山听出了里头的凶险。前世父亲虽然死里逃生,但废了一条腿。这一世如果还是父亲去送,结果未必更好。
“小山。”林建国忽然转过头,在黑暗里看着他,“你那天……咋就非要去了?”
林小山心里一紧。
这个问题,他早料到父亲会问。一个向来懒散、对家里事不上心的儿子,突然变得果敢、有担当,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我做了个梦。”林小山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梦见你没去成,我去了,路上……出了事。”
“啥事?”
“记不清了。”林小山低下头,“就记得满地的血,你躺在那儿,妈在哭,小禾……小禾不理我。”
林建国抽烟的动作停了一下。
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腾,散进夜色里。
“梦都是反的。”父亲最后说,声音有些沙哑,“你不是好好的吗?我也好好的。”
“嗯。”
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你下套子,手法还行。”林建国忽然换了话题,“就是活套设得高了点。狼低头走路,套子得再低半尺。”
林小山仔细回想,还真是。前世父亲教过他,可他当时心不在焉,没记住。这次是凭着模糊的记忆设的,果然不完美。
“钢丝埋得也不够深。”林建国继续说,“狼鼻子灵,能闻出铁锈味。得用松针盖,松油味能遮一遮。”
“我记住了。”
林建国把烟头在鞋底碾灭,站起身:“进屋吧,外头冷。”
两人前一后进了屋。
周桂兰已经铺好了被褥。东屋大炕,父母睡一头,林小山睡另一头,中间隔着个炕柜。小禾睡西屋的小炕——家里就两间房,西屋原是仓房,后来小禾大了,就给她隔出来,虽然小,但总算有个自己的地方。
林小山脱了外衣钻进被窝。被子是母亲新拆洗过的,太阳晒过,有股好闻的皂角味。炕烧得热乎,躺上去,浑身的骨头都松了。
东屋里静下来。
只有父母那边偶尔翻身时,炕席发出的细微声响。
林小山睁着眼,看着房梁上晃动的阴影——是灶膛里未熄的火光透过门缝映上来的。这些影子他看了两辈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前世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东屋的炕让给了他,自己睡西屋。那些夜里,他总是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炕上,听着外头的风声,想着如果那天自己去了,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现在,他知道了。
会不一样。
父亲就在不远处,呼吸平稳。母亲偶尔会小声说句梦话。西屋传来妹妹翻身的动静——小姑娘睡觉不老实。
这些声音,这些存在,让他觉得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听见父亲那边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真带小山去?”
是母亲的声音。
“嗯。”父亲应了一声,“孩子长大了,该见见世面。”
“我有点怕……那皮子真值那么多钱?别惹出啥事来。”
“老李办事稳当,没事。”
“那……要是真卖了钱,咱家……”
“先还债。”父亲说得很干脆,“欠赵叔的草药钱,欠代销点的账,都还上。剩下的……给小山扯块布做身衣裳,他那些衣服都短了。再给小禾买个书包,要上学了。”
“你呢?”母亲轻声问,“你那大衣……”
“我不用。”父亲顿了顿,“等开春,我去山里多下几个套子,攒点皮子,秋天再说。”
林小山在黑暗里咬住了嘴唇。
前世也是这样。家里有点好的,父母总是先紧着孩子,自己能将就就将就。父亲那件军大衣,从退伍穿到现在,袖口、领子补了又补,棉花都滚成疙瘩了,还舍不得换。
这一世,不能这样了。
他悄悄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得挣钱。
不是小钱,是大钱。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要让妹妹好好上学,要让这个家再也不为吃穿发愁。
狼皮是个开始,但还不够。
得想别的路子。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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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小山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饿醒的。昨天那点汤汤水水,不顶饿。他轻手轻脚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外头灶间。
母亲已经起了,正在烧火。锅里熬着玉米面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咋起这么早?”周桂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睡不着了。”林小山蹲下,接过烧火棍,“妈,我来。”
周桂兰没推辞,起身去切咸菜。咸菜是秋天腌的芥菜疙瘩,切成细丝,拌上点辣椒油,就是下饭的好菜。
“你爸去挑水了。”周桂兰说,“等会儿吃了饭,你跟他去李队长家。穿厚实点,外头冷。”
“哎。”
早饭很简单,玉米面粥,窝头,咸菜丝。但粥熬得稠,窝头是新蒸的,热乎。一家人围着炕桌,吃得呼噜呼噜响。
吃完饭,林建国推出来那辆二八大杠。狼皮用麻袋装好,捆在后座上。又用绳子横七竖八固定了好几道,确保不会半路掉了。
“走吧。”父亲跨上车。
林小山跳上后座——这是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平时谁有事谁骑。他这么大个子坐后座,腿得蜷着,不太舒服,但也只能将就。
“路上慢点!”周桂兰追到院门口。
“知道了!”
自行车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往村西头去。李大山家住在村西头,三间砖瓦房,在屯里算不错的条件。
到了李家院外,林建国按了按车铃。
很快,李大山掀开门帘出来,一身旧军装,袖口挽着。看见他们,笑了:“来了?进屋说。”
屋里比林家暖和,烧着铁炉子,炉膛里煤块烧得通红。李大山的媳妇王婶给倒了热水,又抓了把炒瓜子放在炕桌上。
“皮子带来了?”李大山问。
“带来了。”林建国解开麻袋,拿出三张狼皮。
李大山接过,在窗边光线下仔细看。特别是头狼那张,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指摩挲着左耳那个缺口。
“真是独耳魔王。”他感叹,“小山,你小子行啊!这畜生,前年冬天带狼群掏了公社养猪场,咬死三头猪,公社组织民兵围捕,硬是让它跑了。”
林小山不好意思地笑笑。
“皮子硝得还行。”李大山把皮子卷好,“这样,我明天去县里开会,顺便带过去。我那个朋友在皮毛收购站,我让他给个公道价。”
“麻烦你了,李叔。”林建国说。
“麻烦啥。”李大山摆摆手,“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过……”他顿了顿,“这事儿别往外说。现在政策紧,虽说你们是自卫,但传出去总归不好。”
“明白。”
从李家出来,林建国没急着回家,而是推着车往屯外走。
“爸,去哪?”
“去河边看看。”林建国说,“你不是想下冰窟窿吗?先看看冰情。”
父子俩来到河边。
河面已经完全封冻了,冰层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林建国找了块石头,在冰面上敲了敲。
“咚咚”的闷响,冰层挺厚。
“能下了。”父亲说,“下午叫上虎子,带上冰镩、捞网。”
林小山心里一喜:“哎!”
回家路上,林建国骑得很慢。父子俩都没说话,但气氛不像以前那么沉闷了。
路过一片荒地时,林建国忽然停下,指着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林子:“那儿,开春能开两亩地。”
林小山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片缓坡,土质看起来不错,就是石头多。
“石头多,不好开。”
“石头多才肥。”林建国说,“捡出来的石头能垒地堰,土晒一冬天,开春种土豆、种豆子,保准收成好。”
林小山心里一动:“爸,你想开那片地?”
“嗯。”林建国望着那片地,“咱家自留地少,口粮不够。开了这片,明年就能多收几袋粮食。”
“我帮你。”
林建国转头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回到家,林小山立刻去找虎子。
虎子家就在隔壁胡同,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院里收拾得干净利索——都是虎子奶奶操持的。老太太七十多了,腰弯了,眼花了,但手脚还利索。
“小山来了?”虎子奶奶正坐在院里剥玉米,看见他,笑出一脸褶子,“快进屋!”
“奶奶,我不进了,找虎子。”
虎子从屋里窜出来,棉袄扣子都没扣全:“小山哥!啥事?”
“下午去河边,下冰窟窿,捞鱼。去不?”
“去啊!”虎子眼睛亮了,“等我穿好衣服!”
虎子奶奶从屋里拿出个旧棉帽,给孙子戴上:“外头冷,戴好。早点回来,别贪玩。”
“知道了奶奶!”
两人又去叫了栓柱和铁蛋。四个半大小子,扛着冰镩、捞网、水桶,浩浩荡荡往河边去。
冬天的河面一片寂静。冰层很厚,走在上面很踏实。林小山选了个河湾处——这里水流缓,冬天鱼爱在这儿聚集。
“就这儿。”他用脚点了点冰面。
虎子抢过冰镩:“我来!”
冰镩是根铁钎子,一头磨得尖利。虎子力气大,抡起来往下砸。
“咚!咚!咚!”
冰渣子飞溅。很快,冰面上出现个白点,然后裂纹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开。
“让开!”虎子大喊一声,用力一撬——
“咔嚓!”
一块圆形的冰被撬了起来,露出下面黑幽幽的河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林小山趴到冰窟窿边往下看。河水很清,能看见水草摇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了几条黑影——是鱼!
“网!”他伸手。
栓柱递过捞网——用铁丝圈成的圆口,绑着纱布做的网兜。林小山把网慢慢探进水里,朝那些黑影兜去。
一网下去,提起——
网兜里扑腾着三条鱼!两条巴掌大的鲫鱼,一条半尺长的鲶鱼!
“有了!”虎子欢呼。
四个人顿时来了劲。冰窟窿又凿大了些,捞网一网接一网。鱼好像真在这儿聚集,一网下去少则一两条,多则三四条。
水桶很快就满了。
“够了够了!”林小山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再捞拿不动了。”
桶里满满当当,怕是有二三十条鱼。鲫鱼、鲶鱼、还有几条嘎牙子——这种鱼刺少,炖豆腐最好吃。
四个人抬着水桶,吭哧吭哧往家走。路上遇见村里人,都伸脖子看。
“哟,捞这么多鱼?”
“今儿运气好!”
到家时,天都快黑了。林小山把鱼分了三份——虎子一份,栓柱和铁蛋合一份,自家留一份。
虎子乐得合不拢嘴:“谢谢小山哥!我奶奶最爱喝鱼汤!”
周桂兰看见这么多鱼,也吃了一惊:“咋捞这么多?”
“河湾那儿鱼多。”林小山把鱼倒进盆里,“妈,晚上炖鱼吃。”
“炖!炖两条大的,剩下的养水缸里,慢慢吃。”
晚上,林家炖了鱼。
两条大鲫鱼,加豆腐,加粉条,炖了满满一锅。鱼汤熬得奶白,豆腐炖得蜂窝状,吸饱了汤汁。周桂兰又贴了饼子,这次是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金黄金黄。
满屋都是鱼香。
小禾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吸鼻子:“好、好香!”
“你哥捞的鱼。”周桂兰给她盛了碗汤,“趁热喝。”
小禾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眼睛眯成了缝:“好、好喝!”
林建国也多吃了一碗饭。鱼刺多,他吃得仔细,把鱼肚子上的好肉都夹给妻子儿女。
吃了饭,一家人坐在炕上说话。
小禾拿出作业本,给哥哥看她今天得的“小红花”——其实是老师用红墨水画的五角星。林小山夸她,夸得她不好意思地往母亲怀里钻。
周桂兰拿出针线筐,就着煤油灯的光补衣裳。林建国抽着烟,看着妻子儿女,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林小山看着这一切,心里满满的。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
寒屋虽破,亲情最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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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鱼太多吃不完,小山想出好主意!
借来马车去县城,鲜鱼能换钱和票?
供销社里遇熟人,虎子脸红为哪般?
且看下章《供销社谋算虎子情深》,看小山如何带兄弟闯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