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5.

“死、死了?”

爸爸孙建国几乎是咬着牙把话一点点从嘴里凿开。

他眼球凹陷,死死钉在警察脸上,仿佛要用目光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不可能!”

他猛地挥拳砸在柜门,玻璃花瓶应声碎裂,碎片四溅。

“那小畜生!他是跟外面的混混跑了!你们警察不去抓人,倒来污蔑我们杀人?!”

妈妈李秀兰瘫在地上,警察那句孙耀辉死了像是把尖刀,生生从她身上刮下一块肉。

她茫然抬头,目光扫过警察手里的平板屏幕,又猛地闭上眼。

漫天烟花绚丽如幻梦。

她和丈夫紧紧搂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小儿子孙明悟,三人笑容灿烂得刺眼。

可照片右下角,冰冷的泥地上,滚着一团模糊黏腻的东西。

沾满泥土、血污。

她认得那颗小小的、长在发际线的褐色小痣。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从李秀兰喉咙里挤出来。

她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喷涌而出,溅了一地。

她死死盯着照片,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假的!这是P的!绝对是P的!”

孙建国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疯狂跳动,指着平板吼叫,“你们警察吃干饭的?这种假照片也拿来唬人?我儿子孙耀辉,他明明......明明就被锁在阁楼!”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疯狂的笃定,“对!阁楼!他自己跑了!畏罪潜逃!他作弊心虚!他不敢面对明悟!你们去抓他啊!去抓那个小畜生回来!”

他一把推开警察,跌跌撞撞冲向楼梯,几步跨上通往阁楼的窄梯,疯狂扭动门把手。

“看!锁得好好的!他自己撬开跑了!他就是个贼!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阁楼门砰地撞开,里面空空荡荡。

只有几片被撕得粉碎的纸屑,散落在积灰的地板上。

警察的声音冰冷:“照片经专业机构鉴定,无任何合成篡改痕迹。”

“法医初步尸检报告显示,死者孙耀辉,死亡时间在一周前,就是你们举办升学宴当晚九点至九点一刻之间。”

“死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失魂的李秀兰和后面脸色惨白的孙明悟。

“是烟花爆炸导致的高强度冲击伤及高温灼伤,躯体严重碎裂。”

“死亡地点,就是你们拍摄这张全家福的宴席场地。”

6.

“烟花?”

李秀兰瘫在呕吐物里,失神地喃喃,“那天晚上......耀辉明明被锁在阁楼里啊!”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头,浑浊的泪糊了满脸。

“他不可能在烟花那里!不可能!”

“妈!”

孙明悟突然从后面冲过来,一把抱住浑身瘫软的李秀兰,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又委屈,“妈你别吓我!哥他......哥他肯定是恨我们!他恨我抢了他的风光!他恨你们偏心!所以他跑了!”

“他就是故意躲起来吓唬我们!他......他肯定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说不定......说不定这照片就是他们搞的鬼!”

“爸说得对,警察叔叔,你们要查清楚啊!我们一家都是无辜的!我哥他......他从小就祸害我们这个家,他现在就是嫉妒我能考上清华!”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淹没在抽泣里,肩膀一耸一耸,显得无比可怜。

“无辜?”

为首的警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孙明悟颤抖的肩膀,落在那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烟花绚烂,幸福满溢。

照片右下角,那具破碎尸体上仅剩的独眼,似乎正穿过凝固的时间,穿透冰冷的屏幕,无声地、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三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警察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阁楼门锁完好,内部无任何强行闯入或破坏痕迹,无近期活动迹象。死者孙耀辉,从未被关在里面。”

孙建国的咆哮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脸上的暴怒和笃定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白的茫然。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近乎扭曲的怪响。

他身体晃了晃,重重靠在冰冷的楼梯栏杆上。

李秀兰的抽泣也停了,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惊骇,落在了小儿子孙明悟那张哭得通红的脸上。

警察收起平板,声音不容置疑:“关于当晚烟花燃放的具体情况,以及孙明悟同学在其中的活动细节,请三位现在跟我们回局里,详细说明。”

7.

冰冷的审讯室,白炽灯刺眼。

孙建国和李秀兰并排坐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对面的警察声音平直:“法医报告确认,孙耀辉死于烟花爆炸。死亡时间与你们全家福拍摄时间完全吻合。”

“不可能!”

孙建国猛地抬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阁楼!他一定是从阁楼跑了!你们查得不仔细!”

“阁楼门锁完好,”

警察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再说一遍,内部积灰无近期活动痕迹。指纹、脚印,只有你们三人的。他当晚根本不在阁楼。”

李秀兰身体晃了晃,像是突然想起拍全家福那晚,隐隐听见耀辉凄厉的哭喊。

她死死闭上双眼,泪水却还是喷涌般砸落。

隔壁房间,孙明悟面对另一名警察,眼神飘忽。

“我不知道!我哥他…他肯定自己跑出去的!”

他声音发颤,“烟花?我…我就点了引线就跑开了,我不知道他在哪!”

“烟花桶位置偏僻,远离酒席。”

警察盯着他,“为什么偏偏绑在那里?为什么用那么粗的麻绳?绳结方式很专业,不像临时起意。”

孙明悟额头冒汗:“我、我怎么会绑他?他是我哥!他抢我状元,我恨他!但我没想他死!”

他语无伦次。

“恨他?”

警察敏锐捕捉,“恨他抢了你的市状元?只差一分?”

“对!就一分!他作弊!他凭什么!”

孙明悟突然激动起来,眼神怨毒,“他一个残废!他毁了我的脸!毁了我的人生!他该死!”

话一出口,他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

“所以,你绑了他。”警察声音更冷,“绑在烟花桶上,点了引线。”

“不、不是......”

孙明悟瘫在椅子上,一瞬间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

警察按下播放键。

一段模糊但清晰的录音响起,是孙耀辉的手机自动备份到云端的:

“哥,看烟花吗?爸妈给我准备的,庆祝我虽败犹荣。”

“孙明悟!你想干什么?!”

“呵,我想干什么?”

“干什么?让你也尝尝被毁掉的滋味啊!”

“明悟,你不要冲动!我可以把名额让给你!”

“市状元?你也配!当年要不是你蠢,替我顶了放火的罪,爸妈会多看你一眼?你早该和那老房子一起烧干净!”

“当年真是你......”

“是我又怎样?谁叫那老不死的总骂我!谁知道你冲进来!还摔残了!活该!今天,你就和秘密一起被烟花炸烂吧!”

一阵阵绝望的呼喊,录音戛然而止。

审讯室里死寂一片。

孙建国和李秀兰,像被雷劈中。那段对话,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扎进他们脑子里。

“火、火是明悟放的?”

李秀兰喃喃,眼神涣散,“耀辉......耀辉替他顶了罪?还摔成了残废?我们,我们骂了他十几年,打了他十几年......”

嗵!

孙建国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双手疯狂地砸向的桌子,即使双手出血也像感觉不到痛一样。

“耀辉!我的儿啊!”

他猛地站起,又重重跌回椅子,像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隔壁,听到录音播放得孙明悟彻底崩溃,烂泥般滑到地上,涕泪横流:“我说!我都说!是我放的火!是我绑了他!是我点的烟花!哥!哥我对不起你!爸妈!救救我!”

他哭声震天,可就像孙耀辉被绑在烟花桶时那样,没人理他,没人救他。

李秀兰直勾勾盯着单向玻璃,仿佛能看见隔壁不成人形的小儿子。

又仿佛看到阁楼空荡的灰尘,最后定格在全家福上那具滚落的、属于大儿子的破碎尸体。

她瘫跪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地喃喃:“辉辉,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啊!”

她痴痴地笑起来,对着空气伸出手,“来…妈给你夹菜…不吃弟弟的…妈给你夹…”

孙建国双眼血红,喉咙里腥甜翻涌发出凄惨的呜咽,双手一下下重重磕在冰冷的铁桌上。

砰!砰!砰!

他们彻底疯了。

8.

孙明悟被判了无期。

罪名清晰:故意杀人、纵火。

判决那天,孙建国和李秀兰没去。

他们缩在殡仪馆冰冷的停尸间外,在外来来回回踱了很久,却迟迟不敢进去。

终于门开了,寒气裹着土屑味涌出。

白布单下,是一团不成人形的焦黑,勉强看出里面蜷缩的姿态。

法医伸手掀开白布,一瞬间孙建国和李秀兰两个人就开始干呕起来。

白骨刺出皮肉,一条腿扭曲得不成人形。

法医声音冰冷:“高温灼烧、剧烈冲击、部分组织缺失,现场找到的烟花残片嵌入,确认身份是孙耀辉。”

李秀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抽泣声。

她本能地想扑过去摸,可手悬在半空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她不敢碰那焦黑蜷缩的躯体,目光死死黏在尸体狰狞的缺口上。

就是这里,照片上滚落的地方。

“辉…辉辉......”

她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妈…妈给你带......带了你爱吃的......”

她抖着手去掏口袋,只摸出一把空气。

她忘了,她从不记得大儿子爱吃什么。

孙建国僵立着,眼珠浑浊。

他看着那具小小的、焦黑的残躯。

竟然第一次发现,他愧对了十八年的大儿子,竟然那么瘦小。

比他记忆中搬砖时晒脱皮的背脊,更单薄。

比他撕碎录取通知书时沉默流泪的肩膀,更佝偻。

比他每一次挨打后默默回阁楼的背影,更轻。

像一片烧焦的枯枝。

回忆碎片猛地扎进脑子。

中考放榜,耀辉高烧39度,拄着旧拐杖回家报喜。

只因为孙明悟在哭,脸上的笑还没绽开,就被妈妈塞进厨房:“明悟心情不好,你去煮碗面哄哄他。”

计算机金牌拿回家,他满眼期待。

自己却只是扫了一眼:“嗯。”

转头就把孙明悟的涂鸦贴满墙:“看我们明悟,天生艺术家!”

每一次,每一次弟弟惹祸,全是孙耀辉低头认错的身影......

“爸…妈…别打弟弟…是我没看好他…”

他总是这样说。

情绪激涌,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孙建国喉咙里终于爆发出刺骨的凄厉嚎叫。

他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伸出颤抖的手,想碰碰儿子焦黑的脸颊,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爸错了…爸错了啊耀辉!爸不是人!爸是畜生!”

他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额角一片青紫淤血。

迟来的忏悔,廉价又可笑。

李秀兰瘫倒在地,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她对着那具残破的尸体,痴痴地笑,又呜呜地哭。

“辉辉,妈给你买新拐杖,妈给你夹肉,不吃弟弟剩下的,都给你,都给你......”

她语无伦次,对着空气比画夹菜的动作,仿佛儿子还坐在那张永远属于角落的椅子上。

停尸间冰冷的灯光下。

我的魂魄悬浮在空中,静静看着下方崩溃的父母。

看着他们对着自己那具被炸烂、被野狗啃噬过、如今勉强拼凑的焦黑尸体,痛哭流涕,磕头忏悔。

真吵。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温度地笑。

生前,我所有的懂事、忍让、委曲求全,换不来他们一个正眼。

死后,我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倒成了他们迟来的宣泄口。

多讽刺。

他们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喊得痛彻心扉。

他们悔得肝肠寸断。

可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死了,死在了烟花最绚烂的那天,死在了他们一家拍全家福的那天。

年少求之不得的一颗糖,早就被他们亲手踩碎在泥里了。

我最后残存的光,也早已在那晚绚烂的烟花中,彻底熄灭。

魂魄漠然转身,身后,父母的哭嚎和磕头声不绝。

爱?

太迟了。

也太假了。

9.

我飘在殡仪馆的顶灯上,李秀兰把脸贴在白布上,第一次强硬地伸出手触摸到我腐烂的头骨。

“儿子!妈妈错了!”

孙建国的额头已经磕出血坑,他们的哭喊声震天,我却只觉得耳膜发疼。

我想哭,却又觉得自己太可笑。

原来,被爱是这种感觉,这样痛彻心扉。

法医不耐烦地扯过白布盖住我的脸。

孙建国突然发疯似的揪住对方衣领:“别盖住他!我要看我儿子!”

他颤抖的手指抚过我焦黑的额头,“辉辉,爸给你报仇了,明悟被判了无期......”

我嗤笑一声。

无期又怎样?

我的人生永远停在了十八岁的烟花里。

下葬那天,暴雨倾盆。

李秀兰死死抱着骨灰盒不肯撒手,泥水糊满她惨白的脸:“辉辉,跟妈妈回家,咱们回阁楼......”

孙建国想夺,两人撕扯间骨灰盒摔在地上。

我悬浮在雨幕中,看着他们跪在泥水里,双手颤抖着捧起混着泥沙的骨灰。

孙建国的白发被雨水浸透,李秀兰的指甲缝里嵌满我的骨灰,他们哭得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

李秀兰对着天空磕头,额角渗出血迹也感觉不到痛。

我却想起中考那天,她把热汤泼在我烫伤的手腕上说:“明悟想要新手机,你省着点花。”

现在这些眼泪,早该在十八年前就流干净。

孙明悟的哭声从远处传来。

他戴着手铐,被警察押着来送葬,看见父母瘫在泥水里的模样,他突然挣脱束缚,扑到骨灰堆前:“哥,我错了!我把状元还给你,你回来好不好!”

我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

当时他把我绑上烟花桶时,眼里只有阴毒的光。

现在的眼泪,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我飘向高空,看着他们在雨中抱头痛哭,像三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

后来听说,孙建国卖掉房子,在我坟前搭了间茅草屋。

李秀兰整天对着空气夹菜,说要留给“辉辉”。

他们再也没提过孙明悟,就像当年他们从未真正看见过我。

我游荡在城市上空,看尽人间悲欢。

偶尔路过曾经的家,还能听见孙建国对着照片喃喃:“辉辉,今天的红烧肉留了肥的,你最爱吃......”

照片里的我穿着不合身的校服,笑得小心翼翼。

他们余生都活在悔恨里,而我终于自由了。

不用再当替罪羊,不用再讨好谁,不用再渴望那份永远得不到的爱。

风托着我越飘越高,身后的哭声渐渐消散。

这一世,我做了十八年的影子,下一世,我要做自己的光。

从此山高水远,魂归天地。

番外:

我再次睁眼时,躺在柔软的婴儿床上。

奶香混着阳光的味道钻进鼻腔,温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我们的小宝贝醒啦。”

妈妈将我抱起,指尖轻轻刮过我的脸颊。

她的眼睛盛满笑意,和记忆里那个只会对弟弟温柔的女人截然不同。

爸爸举着相机冲过来,镜头盖都没摘就忙着抓拍:“老婆快看,咱儿子打哈欠都这么可爱!”

七岁那年,我有了妹妹。当她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帮我拼积木时,我下意识攥紧拳头。

在过去的人生里,这样的请求后总会跟着责骂。

可这次,妈妈只是笑着将我和妹妹一起搂进怀里:“兄妹俩要互相照顾呀。”

十八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围着蛋糕唱生日歌。

爸爸端出沉甸甸的礼盒,里面是我梦寐以求的相机:“儿子,生日快乐!想去哪拍风景,爸开车陪你!”

烛光映在他们脸上,温暖得让我眼眶发烫。

深夜,我翻开相册,每张照片里都有我的身影。

游乐园里骑在爸爸肩头的我,生病时妈妈彻夜守在床边的合影,还有妹妹把第一名奖状贴在我房门上的瞬间。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我摸着相册里自己灿烂的笑容。

原来被爱的人生,连梦境都是甜的。

风从窗外掠过,带着前世的记忆轻轻消散,这一世,我终于成为被捧在掌心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