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拒绝的塑料音乐盒,像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开了许墨宝试图弥补的任何途径。
苏明玉不再仅仅是忽视他,而是开始了一种更精密、更伤人的规训。
她的捉弄里,失去了之前那种带着玩闹性质的残忍,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惩罚意味。
一天放学,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许墨宝照例跟在苏明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走到一处积水颇深的洼地前,苏明玉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鞋湿了不舒服。”她说着,抬起脚,指了指自己那双崭新的小羊皮靴,然后又指了指那片浑浊的积水,“你趴下。”
许墨宝愣住了,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听不懂吗?”苏明玉语气里透出不耐烦,“趴下去,垫在积水里,让我踩着你的背过去。”
这话像一把冰刀,刺穿了许墨宝的耳膜。他看着她冰冷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片漂浮着落叶和泥沙的积水,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不敢犹豫。他默默地走到积水边,然后,当着零星几个匆忙躲雨的路人的面,缓缓地、屈辱地俯下身,双手和膝盖浸入了冰冷刺骨的泥水里,用自己的脊背,为她铺就了一条“干净”的路。
苏明玉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刻意用力,就像踩上一块普通的垫脚石一样,轻轻踩着他的背走了过去。
靴底带来的微小压力和泥水浸透衣服的冰冷,交织成一种刻骨的羞耻,瞬间席卷了许墨宝的全身。
她走过去后,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留下一句:“快点跟上,磨蹭什么。”
许墨宝从泥水里艰难地爬起来,衣服前襟和裤子湿透,沾满污渍,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他不敢耽搁,拖着冰冷沉重的身体,快步跟上那个决绝的背影。
路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那份被彻底物化的屈辱里。
苏明玉开始给他制定各种荒谬的“规矩”,并随时检查。
“以后我跟你说话,你必须低头看着地面,不准看我的眼睛。”
“我房间门口画了条线,没有我的允许,你的脚不准跨过那条线。”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离我三米远。”
许墨宝像一个被输入了程序的机器人,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些命令。
他会因为下意识抬了下眼而换来她冰冷的凝视;会因为放东西时手指无意中越过那条虚拟的线,而被她厉声呵斥;会因为她一个蹙眉,就立刻惊慌地后退,直到保持她规定的“安全距离”。
“许墨宝,你活着就是为了提醒我,我最宝贝的东西是怎么没的吗?”一次,在他默默为她整理书桌时,苏明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毒液一样缓缓注入他的心脏。
他整理书本的手猛地僵住。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从来没来过。”她继续说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你就像个扫把星,把晦气都带来了。”
这些话,不再是为了激怒他看他反应,而是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彻底否定了许墨宝存在的价值,将他钉死在了错误和灾星的耻辱柱上。
许墨宝低着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的手指,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
苏明玉说的,或许就是真相。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不断带来麻烦和伤害的根源。
他只能在日记里,写下更加绝望的文字:
“姐姐说得对,我是扫把星。我把她外婆带给她的温暖弄丢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承受她所有的恨意。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了。”
苏明玉用这种日益升级的折磨,在自己和许墨宝之间筑起了一道越来越高、越来越冷的墙。
她以为这样就能隔绝那个让她想起失去的痛苦源头。
而那个在墙脚下默默承受一切的少年,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将她的恨意,当作维系自己生存的、唯一的养料。
那场冷雨中的折辱之后,许墨宝病了几天,发着低烧,咳嗽不止。
苏母看不过去,给他找了药,让他休息。
苏明玉对此不闻不问,甚至在他咳嗽时,会嫌恶地皱紧眉头,让他“滚远点咳”。
病稍微好转,他就立刻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阴影里,随时待命。
苏明玉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开始频繁地测试他的服从性。
她会把一枚硬币扔到院子最脏的角落,然后用下巴示意:“去,捡回来。” 他就要在泥泞和杂草里摸索,直到找到那枚沾满污秽的硬币,用袖子擦干净,再双手奉还。
她接过,看也不看,有时会随手又丢出去,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她腻了。
她会在他刚拖完地,地板还湿滑的时候,叫他过来。等他匆忙赶到她面前,她会指着自己脚边一块刚刚滴落的水渍——那可能是她故意洒的——冷冰冰地说:“这里,没拖干净,重拖。” 他就得立刻返回去,拿起拖把,在她审视的目光下,反复擦拭那一小块地方,直到她纡尊降贵般地“嗯”一声。
语言的利刃也愈发淬毒。
“许墨宝,你知不知道,你呼吸的声音都很吵?”
“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乡下,跑到城里来,污染空气。”
有时,她会在他默默做事时,突然问:“喂,你那个没人要的爹,后来去找过你吗?”看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骤然停滞的动作,她便能得到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证明了他的不堪,就能反衬出她此刻施舍的伟大。
最让许墨宝感到无措的,是她情绪莫测的转变。有时,她会连续几天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是真正的空气。
有时,又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摆放碗筷时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而骤然爆发,将手边的东西砸向他,或者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低到尘埃里。
他像一个在雷区行走的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永远不知道下一脚会踩中哪颗地雷。
他只能将自己不断地压缩,再压缩,恨不得变成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形体、没有需求的透明存在。
只有在深夜,在那本日记本里,他才能稍微喘息。他的字迹依旧工整,内容却愈发令人心碎:
“姐姐今天说我污染空气。她说得对,我呼出的气都是脏的。我应该再屏住呼吸久一点。”
“姐姐扔了我的作业本,因为封面上沾了一点墨水。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它。我重新抄写了一遍,希望她明天不会生气。”
“如果我的痛苦能像汗水一样流干就好了,流干了,姐姐是不是就不会再讨厌我了?”
他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里蹒跚独行,唯一的光亮,竟然还是苏明玉偶尔流露出的一丝近乎施舍的“正常”——比如,没有呵斥地让他递一下东西。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正常”,就能支撑他度过接下来好几天的严冬。
他像一株完全依赖着微弱毒液生长的植物,在苏明玉用怨恨浇灌的土壤里,顽强地, 绝望地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