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温中度过。苏明玉的冷漠和时不时刺出的言语、举动,像无形的鞭子,持续抽打着许墨宝。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刑讯逼到极限。
终于,在一个黄昏,苏明玉正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书,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许墨宝站在几步开外,已经默默站了很久,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骨节泛白。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挪动脚步,走到她面前,然后,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苏明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从书页上抬起眼,蹙眉看着他,眼神里是惯有的不耐和一丝诧异。
许墨宝没有抬头,额头几乎要抵到地面,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和哽咽而破碎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
“姐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重复着,眼泪砸在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知道……音乐盒没了……再也回不来了……是我手笨……是我该死……”他哽咽着,肩膀剧烈地颤抖,“我赔不起……我什么都赔不起……”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虔诚和卑微的乞求:
“姐姐……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真的……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当小狗……你让我学狗叫我就学狗叫……你让我爬我就爬……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都伺候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着:“只要你别再……别再不理我……你怎么恨我、怎么打我怎么骂我都行……就是别当我是不存在的……”
“我用我一辈子赔给你……好不好?姐姐……求你了……”
他说完了,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他将自己最卑微、最不堪、最没有尊严的一面,血淋淋地剖开,捧到了苏明玉面前。
苏明玉愣住了。
她看着他跪在冰冷地上的身影,看着他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单薄的脊背,听着他那些近乎荒谬却又无比认真的承诺——“当牛做马”、“当小狗”、“一辈子”。
她心里那堵用愤怒和怨恨筑起的高墙,似乎被这滚烫的卑微的泪水,冲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她想起他平日里的沉默顺从,想起他生病时苍白的脸,想起他一次次试图弥补的笨拙举动……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依旧残留的怒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只是一种被打动后的无措。
她并没有立刻原谅他。那个音乐盒的碎裂,依旧是心里一道深刻的伤疤。
但是,看着他此刻毫无保留的自我的忏悔,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恨了。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许墨宝的呜咽都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等待。
最终,苏明玉合上了书,站起身。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夕阳上,声音听起来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漠:
“说这些有什么用?起来,看着就碍眼。”
她没有说“原谅你”,也没有接受他那“当牛做马”的承诺。
但是,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或者让他“滚”。
她拿着书,转身回了屋里。
在转身的刹那,许墨宝似乎看到她极快地、用指尖擦了一下眼角。
那天之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苏明玉依旧会“嘬嘬嘬”地叫他,依旧会指使他做各种事,依旧会时不时地捉弄他、说些刺人的话。
但许墨宝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的话语里,那冰冷的想要将他彻底杀死的恨意,似乎淡了。
她的捉弄,似乎又带上了一点之前那种……属于苏明玉的恶劣却并非全然无情的玩笑。
他知道,姐姐没有说出来,但她心里,或许……已经悄悄原谅了他一点点。
这个认知,让他黑暗的世界里,仿佛重新照进了一丝微光。
他更加虔诚地履行着自己“当牛做马”的承诺,将她的每一声呼唤,都当作恩赐。
自那次石破天惊的跪地忏悔后,许墨宝仿佛打通了某种关窍。
他意识到,仅仅用行动和承受,似乎无法真正触及苏明玉冰封的心。
他开始尝试着,鼓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勇气,用语言,去搭建一座通往她的、摇摇欲坠的桥。
一天,苏明玉坐在院子里嗑瓜子,阳光暖融融的。
许墨宝默默打扫完院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开,而是犹豫着,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细弱,却清晰地传来:
“姐姐……今天的太阳,真好。”他说完,脸颊就有些发烫,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苏明玉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微不足道的一声“哼”,在许墨宝听来,却如同仙乐。姐姐……回应他了?没有让他“滚”,没有冷眼相对。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心脏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他又试探着开口,这次带了点实质内容:
“姐姐,你渴不渴?我……我去给你倒杯水?加点你喜欢的蜂蜜,好不好?”他记得她前几天提过一句想喝蜂蜜水。
苏明玉终于抬起眼,瞥了他一下,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总算落在他身上了。“嗯。”她淡淡应道。
许墨宝几乎是雀跃着跑去厨房,小心翼翼地调好一杯温度适中的蜂蜜水,双手捧着送到她面前。看着她接过,小口喝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旁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继续说道:
“姐姐,我……我昨天看到街上有人卖那种带香味的橡皮擦,有草莓味的,还有橘子味的……你、你喜欢吗?我……我帮你买?”
苏明玉放下杯子,看向他。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站姿,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忐忑。
“谁要那种小孩子玩意。”她扭过头,语气依旧算不上好,但至少……没有厌恶。
许墨宝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姐姐跟他说话了,虽然是否定,但也是交流。
他开始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笨拙地、没话找话地跟她交流。
看到她心情似乎不错时,他会小声说:“姐姐,你今天扎的头发,很好看。”
看到她皱眉,他会立刻上前,紧张地问:“姐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我哪里做错了?”
甚至在她又一次叫他,只是让他把远处的报纸拿过来时,他递上报纸后,会额外补充一句:“姐姐,这上面好像有介绍新的电影,你想看吗?”
他的话依旧不多,比起正常人还是少得可怜,但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的,带着颤音,充满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苏明玉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冷淡,对他的大部分话都爱答不理,偶尔回应也是简短的“嗯”、“哦”、“不用”。
但许墨宝能感觉到,那笼罩着他的、令人窒息的绝对严寒,正在一点点消退。
她不再刻意用那些伤人的字眼。
他开始在日记里,带着一种隐秘的欢喜记录:
“姐姐今天喝了我倒的蜂蜜水。”
“我跟姐姐说了三句话,她回了一句。”
“姐姐没有骂我,只是让我‘一边待着去’。‘待着’的意思,就是允许我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吧?”
他像一只被长期虐待后,终于得到主人一丝垂怜的小狗,小心翼翼地摇着尾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讨好,去试探,去珍惜那一点点回暖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