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解并非轰鸣,而是从细碎的、不谐的杂音开始。
杜安的抽搐渐渐平息,变成了一种间歇性的、神经质的颤抖。他瘫在地上,眼神涣散,口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滴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不再念叨任何代码或数据,只是喉咙里偶尔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一台过载烧毁后仍在漏电的机器。那块至关重要的石晷,就躺在他手边,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此刻却无人敢轻易靠近。
金酉站在几步外,脸色煞白,看看杜安,又看看那撮已快飘散殆尽的纸灰,最后求助般地望向阿淮。她之前的精明和算计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理解的诡异变故彻底击穿,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和对“权威”(此刻她眼中或许是阿淮)的依赖。
杨未的尖叫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恐6怖的寂静。他不再抱头,也不再躲闪,只是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蜷缩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空洞地凝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反应。那枚被碰飞的玉片,就躺在他脚边不远处,黯淡无光,像一块普通的顽石。但阿淮注意到,杨未那僵直垂落的手指,指尖正对着玉片的方向,微微痉挛着。
陈守财已经从最初的骇然中强行镇定下来,他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声音有些发紧,却依然试图维持分析的语气:“纸笺自燃……符合‘同归余烬’的部分描述。但杨老似乎并未立刻……消失。这是否意味着‘溯源’以某种不完全失败、也未完全成功的方式结束了?杜安的突发状况……与纸笺自燃存在时间上的高度同步性,两者之间很可能存在我们尚未知晓的因果或共鸣关联。他提到的‘干扰源’、‘共振’……”
“闭嘴吧你!”赵雄烦躁地打断他,握紧拳头,骨节发出爆响,“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分析个屁!一个疯了,一个傻了,这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他像困兽一样来回扫视房间,最后目光死死盯住那尊依旧静立、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的傩面人,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强忍着冲过去砸碎那木雕面具的冲动。
牛大力不知所措地站在苏晓和混乱中心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能挡在苏晓前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危险。苏晓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剧变似乎毫无感知,只是蜷缩得更紧了些。
吴老狗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挪到了离那撮纸灰和地上玉片都相对较近、却又保持着一个微妙安全距离的位置。他蹲着,眯着眼,不再捻那焦黑碎屑,而是死死盯着地面——不是看纸灰,也不是看玉片,而是看着两者之间那片空白的地面,浑浊的眼珠一眨不眨,仿佛那里有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显现或消散。
朱富贵也已经坐了起来,脸上的虚弱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到极致的凝重。他没有看杜安,也没有看杨未,目光紧紧锁定着那枚躺在地上的玉片,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神深处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极度压抑的渴望与确认。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发白。
阿淮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崩溃,恐惧,分析,愤怒,茫然,窥探,以及朱富贵那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专注……碎片在飞舞,但没有一块能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房间中央的傩面人身上。它依旧静默。但阿淮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正笼罩着整个房间,评估着这场由它亲手投放的“回响”线索所引发的一系列“共振”效果。
“引导者,”阿淮再次开口,声音在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杨未的‘溯源’任务,现在是什么状态?杜安的异常,是否与任务有关?”
必须问。哪怕可能再次触怒或得不到回答。他需要从这绝对规则的化身口中,撬出一点确定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个词。
傩面人的头颅,以那种慢得令人心焦的速度,转向阿淮。
黑洞洞的眼孔对着他,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
然后,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起,语调平直,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嘲弄的意味:
“‘溯源’已终结。因果已显。”
“‘回响’共振,扰动系统基线。”
“个体承载差异,显化方式各异。”
“‘余烬’未至,‘变数’已生。”
它的话依旧充满隐喻,但信息量巨大!
“溯源”终结了!因果已显?是指纸笺自燃就是“因”导致的“果”?还是杨未看到了“因果”?
“回响”共振,扰动系统基线!这证实了杜安的感知!那纸笺记载的内容,或者杨未的“溯源”行为本身,就像一颗石子投入这个“癸室系统”,引发了某种基频扰动!这种扰动,直接冲击了同样对“系统”异常敏感的杜安,导致他“数据溢出”而崩溃!
个体承载差异……所以杜安崩溃,杨未痴呆,而其他人只是感到恐惧和混乱?
“余烬”未至,“变数”已生!杨未没有因为“失败”而被“余烬”抹杀,但这“变数”……是什么?是现在这种混乱局面?还是指某种更深层的、不可控的改变已经发生?
“变数是什么?”阿淮追问,心脏狂跳。
傩面人没有回答。它缓缓抬起了手臂。
这一次,不是指向任何人,也不是指向天花板。
它的食指,笔直地指向了地上那枚暗淡的玉片。
指尖没有任何光芒,但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聚焦在了那小小的玉片上。
紧接着,傩面人脚下香炉,那早已熄灭的火苗位置,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滴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凝结的血珠,“嗒”一声,精准地滴落在香炉边缘的云雷纹路上。
几乎同时,地上那枚沉寂的玉片,猛地一震!
不是被人碰触,而是自发的、轻微的弹跳。
玉片表面,那些原本几乎看不见的、古朴模糊的纹路,骤然浮现出一层极淡、极不稳定的暗金色流光,如同有熔金在其内部短暂涌动了一下,随即隐没。而在流光浮现的刹那,玉片中心,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难以辨认的符文虚影一闪而过。
尽管只是一瞬,尽管那符文模糊不清,但一直死死盯着玉片的朱富贵,身体却剧烈地一震,胖脸上血色尽褪,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也最令他恐惧的东西。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抽气声,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向后瑟缩,瞬间又变回了那副虚弱惊恐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的骇然,却再也无法完全掩饰。
吴老狗也看到了那瞬间的流光和符文虚影,他混浊的眼睛骤然眯起,精光爆闪,嘴里无声地念叨了两个字,看口型,似乎是——“祭……纹?”
祭纹?!
阿淮心头剧震。杨未的玉片,与某种“祭祀”有关?是古代祭祀用的玉器?上面铭刻的是祭祀符文?而朱富贵的剧烈反应……难道他认识这符文?或者,这符文与他那“祖传秘方”有关联?
傩面人放下手臂。香炉边缘那滴暗红液体,已经无声无息地渗入铜锈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玉片恢复了暗淡,静静躺在地上,仿佛刚才的异动只是众人的集体幻觉。
但房间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玉片不再仅仅是一个引发杨未恐惧的秘密物品。它刚刚被“规则”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激活”或“标注”了。它与“祭祀”相关,能引发“回响”共振,能让朱富贵骇然失色……
而最重要的信息是——“变数已生”。
这“变数”,显然与这枚玉片脱不了干系。
阿淮的目光从玉片上移开,缓缓扫过痴呆的杨未,崩溃的杜安,惊惧的金酉,沉思的陈守财,焦躁的赵雄,茫然的牛大力,窥探的吴老狗,以及伪装虚弱却难掩骇然的朱富贵……
最后,他的目光与傩面人那空洞的眼孔“对视”。
“变数已生……”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游戏”,规则可能不再完全遵循之前的模式。
“血引”条件已满足其一。
“回响”共振已扰动系统。
“变数”的种子,已经借着杨未的“溯源”和玉片的异动,悄然埋下。
下一次,无论来的是哪一扇门,其背后等待他们的,恐怕都不再是之前那种相对“单纯”的谜题与抉择。
而是掺杂了内部秘密、个人历史、诡异物品,以及这庞大系统自身“扰动”的……
混沌杀局。
癸室依旧冰冷,寂静重新降临。
但这寂静之下,暗流已然沸腾,并开始寻找第一个突破口。
阿淮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在下一个“意外”发生之前,尝试去理解,甚至……去控制这刚刚诞生的“变数”。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枚看似平静的玉片,和玉片旁,那个灵魂似乎已随纸笺一同燃尽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