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立誓后第三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管家崔福便领着一个人,步履匆匆地穿过崔家宅邸的重重院落,来到了崔鹤年那间充斥着账册与契约气息的书房。
“东家,”崔福躬身,语气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又混杂着谨慎,“您要寻的风水师,这位沈秋田先生,是小人访遍津门僧道两门、堪舆各家,又托了几层关系,才终于请动的高人。坊间传闻他深居简出,非有缘不轻动,但一旦应承,则言必有中。”
崔鹤年正对着一幅粗绘的天津卫地图凝神,闻言放下手中朱笔,抬眼打量来人。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寻常,是那种走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样貌。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直裰,布料洗得泛白,边角却熨帖平整,无一丝尘垢。全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便是腰间系着的一枚温润无瑕的素面白玉环。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气度沉静似水,尤其那双眼睛,初看平和,细看却觉深邃,仿佛两口古井,能映出人心,却不见其底。这绝非街巷间夸夸其谈的江湖术士,倒有几分像避世独立的隐士,或是治学严谨的儒者。
“在下沈秋田,见过崔东家。”他拱手一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声音清朗,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力量。
“沈先生不必多礼,请坐。”崔鹤年心中讶异,面上却不露分毫,指了指旁边的黄花梨木圈椅,“想必崔福已向先生说明了崔某的意图。如今这世道,风波险恶,崔某不才,欲为家族谋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不求雕梁画栋之奢,但求根基稳固之实,能荫庇子孙,传承百年。不知先生,可愿屈尊,助我一臂之力?”
丫鬟奉上清茶,白气袅袅。沈秋田并未即刻去碰那精美的景德镇瓷杯,目光平和地扫过书房内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大案、多宝格里陈列的商周彝器与西洋自鸣钟,最后落回崔鹤年那张虽显疲惫却目光锐利的脸上,淡然开口:“崔东家要的,恐怕不止是一座能遮风挡雨的宅院吧。”
崔鹤年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心下凛然:“哦?先生何出此言?”
“宅者,人之依托,亦为心之映射。”沈秋田语气平稳,如同在阐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东家眉宇间有郁结之气,目光深处藏开拓之志,非为居所狭小逼仄,乃是心域欲拓而前路云遮雾绕。您要的,是一座能‘镇’住眼前风波、更能‘定’住未来心气的宅子,一座足以成为家族图腾的基业。”
一句话,如同利锥,再次精准地刺破了崔鹤年精心维持的平静外表,直抵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焦虑与渴望。他不再绕圈子,将茶盏往桌上一顿,起身道:“先生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既然如此,空谈无益,请先生随我往河口一观,实地为我觅一处真正的吉壤福地!”
“理当如此。”沈秋田也随之起身。
片刻后,一行人便抵达了喧嚣依旧的三岔河口。日头渐高,河面上金鳞万点,晃得人睁不开眼。漕船、货船、渔船如同过江之鲫,挤满了河道,号子声、摇橹声、浪涛拍岸声、码头力夫的吆喝声……各种声响交织成一股庞大、原始而充满生命力的音浪,扑面而来。沿岸巨大的盐坨如山峦般绵延,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白色,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带着海腥与汗味的咸涩气息,无孔不入。
沈秋田面对这鼎沸的人间烟火,神色依旧沉静。他并未多言,只是从随身的那个半旧青布囊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面罗盘,形制古奥,黄铜盘面呈现出一种暗沉厚重的包浆,边缘已被无数代人的指温摩挲得光滑如玉,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天干地支、八卦九星、二十八宿等层层叠叠的符号与刻度,复杂精微,望之令人目眩。他单手持盘,五指稳定如铁,将罗盘平稳地置于胸前,目光瞬间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与手中这方寸之物。他不再理会旁人,沿着蜿蜒的河岸,踩着潮湿的泥土与碎石,开始缓缓踱步。
崔鹤年与崔福带着两名护卫跟在身后数步之遥,大气也不敢出。只见沈秋田步履沉稳均匀,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丈量,他时而驻足,微调罗盘方位,低头凝视指针;时而抬头远眺,观瞧对岸山形水势。起初,那中央的磁针只是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晃动,指示着大致方向。然而,当他走到一片位于河道急弯内侧、水流相对平缓、岸边生着一丛丛茂密芦苇的滩涂时,那原本安稳的指针,猛地剧烈颤动起来!
那颤动绝非寻常!并非寻常指南针的左右摇摆定位,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急促拨动的手操控着,以一种极高的频率左右摆荡,幅度之大,几乎要触及盘面的边缘,化作一圈令人心惊的虚影!与此同时,那黄铜指针与底盘摩擦,竟发出了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嗡嗡”鸣响,宛如群蜂振翅!盘面上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符号,在这狂颤的指针映衬下,仿佛都被注入了生命,活了过来,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灵异之感。
崔鹤年虽对风水堪舆之术知之不多,但也心知肚明,此等异象绝非地磁扰动所能解释!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升起,目光紧紧锁在沈秋田和那面“活了”的罗盘上。
沈秋田骤然停下脚步,如同石雕般定在原地。他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死死盯住狂颤不休的指针,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浮现,显然也在全力感知与抗衡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如此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那指针的颤动幅度才渐渐减缓,鸣响渐息,最终颤巍巍地定格在某个特定的方位上。沈秋田这才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角力。他抬起眼,看向崔鹤年,沉声道:“天地无声,灵枢自显。崔东家,就是这里了。”
“此地……究竟有何玄机?”崔鹤年强压下心中的震撼,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沈秋田指着已恢复平静的罗盘,又虚点了一下脚下这片看似寻常无奇的土地以及前方奔流不息的河水,解释道:“崔东家请看,此地乃海河、北运河、南运河三水交汇之冲要,水汽充沛,波澜壮阔,本是‘水龙’聚气之所,主财源广进。然,寻常水龙之气,虽能纳财,却因其性流动不居,如同过路之财,易聚也易散。但此处地脉之下,另有乾坤。”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敬畏,“罗盘指针方才如此异动,非是凶兆,正显示此地地下隐伏着一道极为罕见的‘七窍玲珑’活气地脉。此脉并非沉寂死物,而是如同大地之肺腑,拥有灵性,能自行呼吸,吐纳天地之精华。其七窍通幽,暗合北斗,与这奔腾不息的水龙之气相交、相激、相融,便在此处孕育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生气源源不绝、灵机勃发的‘穴眼’!可谓水龙盘玉窍,灵脉自天成!”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仿佛能看透地层:“在此处建宅,若能以秘法引此活性地脉之气入宅,调和阴阳,便如同将宅院之根,直接扎在了一个永不枯竭的灵源泉眼之上。家族之气运,或可与此地脉同频共振,共享其生生不息之力,根基之稳固,远超寻常吉地。”
崔鹤年听得心头剧震,血液都似乎加快了流速!“生生不息”、“永不枯竭”、“灵机勃发”,这些词语如同甘霖,精准地浇灌在他干涸焦虑的心田上!这不正是他殚精竭虑、梦寐以求的家族基业最佳写照吗?!“先生此言……当真?!”
“天地之气,山川之灵,岂可妄言,岂可儿戏。”沈秋田神色肃穆,不见半分得意,他将罗盘小心收回布囊,目光再次投向那滔滔东去的河水,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追溯漫长的时光长河,“而且,崔东家可知,关于此地,还有一个流传于古老盐丁灶户之间的传说,或许正与此地灵脉暗合。”
“愿闻其详。”崔鹤年此刻已是全神贯注。
“相传前明嘉靖年间,此地有一姓李的落魄盐丁,为人憨厚耿直,家徒四壁,却心地极善。某个风雪交加的冬日,他在河边拾柴时,于芦苇丛中发现一只通体雪白、仅额间有一缕银毫的刺猬,已然冻僵,气息奄奄。盐丁心生怜悯,不顾自身饥寒,将刺猬揣入怀中暖了回来,又省下口粮悉心喂养数日。待其康复,便放归原野。当夜,盐丁梦见那白刺猬去而复返,口衔一枚光芒温润的银锭,置于他破旧的茅屋门前,并作揖口吐人言道:‘恩公活命之恩,白元(猬灵自称)没齿难忘,无以为报,特引动此地潜藏之千年银气一缕,助恩公奠基立業,望善用之。’次日清晨,盐丁推门,果见门前泥土中埋着一锭雪花白银。他惊异之下,依循梦中模糊指引,于这河口附近挖掘,竟真的起出一个小瓮,内藏前朝商人埋下的数十锭秘银。此后,盐丁以此为本,依旧本分经营,诚信不欺,家业渐兴,终成一方殷实盐商,更是乐善好施,惠及乡里。这便是此地‘白蝟驮银’ 古老传说的由来。”
沈秋田讲述这则充满志怪色彩的故事时,眼神清澈,语气平实,没有丝毫讲述怪力乱神的玄虚与渲染,反而流露出一种对自然造化之奇、对因果循环之理、对微末生灵亦知报恩之义的深沉敬畏。
“猬,乃通灵之瑞兽。”他进一步阐释道,“背覆万千尖刺,外御侵害,内怀柔肠,性喜敛财聚宝,亦深谙恩怨分明。其性,与此地潜藏之厚重银气、活络勃发之地脉,隐隐相合,互为表里。”他看向崔鹤年,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此地建宅,若能以正道引之,以诚心待之,或能得此上古瑞兽余泽庇佑,人宅两安,亦未可知。”
崔鹤年站在原地,河风吹拂着他质料上乘的衣袍,猎猎作响。脚下,是能让古旧罗盘为之狂颤、内蕴“七窍玲珑”的奇异土地;耳边,回荡着“白蝟驮银”、瑞兽报恩的古老传说。这一切玄奇之事,与他内心深处渴望抓住某种超越凡俗的、足以定鼎乾坤的神秘力量,以对抗官场风波与命运无常的迫切需求,完美地、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处。
他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宅院在此拔地而起,深深扎根于这灵脉之上,稳稳镇住了奔腾的水龙,源源不断地汇聚着四方财气,更迎得了那传说中猬灵的认可与庇佑,将他崔家的百年基业,牢牢地、不可动摇地锚定在这片被天地灵气所钟的神奇土地之上。
一股混杂着巨大野心、无限希望与一种找到依托后的释然感的热流,涌遍全身。
“好!好!好!”崔鹤年连道三声好,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先前所有的犹疑、焦虑都被这巨大的诱惑一扫而空,“就是此地!寸土不移!沈先生,这宅院该如何规划设计,方能尽纳此地灵气,上应天星,下合地脉,中人瑞兽,就全凭先生为我周密筹划了!”
沈秋田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下来。他再次转身,默然望向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河口,目光幽深如夜,无人能窥知这位神秘风水师此刻心中,究竟在思索着什么。
---(第4章完)
下篇预告:
灵穴既定,宏图铺展叩玄门;
秘仪将启,三戒如刃悬人心。
本章,神秘风水师沈秋田正式登场,以古罗盘定灵穴,道破“七窍玲珑”地脉与“白蝟驮银”古老传说,彻底坚定了崔鹤年建宅之心。一幅融合风水玄学与家族野心的宏伟蓝图,就此展开。
下章预告:〈青黛之忧〉
· 蓝图初现:沈秋田提出“猬元局”的初步构想,宅邸规划与神秘仪式首次交汇,其规模与要求远超寻常。
· 初闻三戒:于商讨中,沈秋田郑重提出“不欺工匠、不压灶户、不污水道”三条核心戒律,视为维系风水局之根本。
· 智者之虑:崔鹤年沉醉于玄妙未来,其妻苏青黛却凭借女性的敏锐与学识,首次对“猬元局”的代价与风险提出深切质疑。
· 理念之争:夫妻二人围绕“力量与代价”产生首次思想碰撞,温情之下,裂痕初现。
“夫君,需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借来的‘力’,将来需以何物偿还?”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5章:青黛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