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三岔河口归来,崔鹤年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种异样的亢奋之中。他不再像前些时日那般眉宇深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光彩,仿佛迷航的船只终于望见了灯塔。书房那张硕大的紫檀木案上,盐引账册被暂时搁置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刚刚铺开的宣纸,上面已用墨笔勾勒出宅邸基础的轮廓,以及沈秋田标注的一些晦涩符号与方位术语。
他时常对着这些图纸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代表房屋、庭院、水榭的线条上摩挲,口中不时喃喃着“七窍玲珑”、“活气地脉”、“白蝟驮银”这些字眼。沈秋田已然成为崔府的座上宾,两人时常闭门密谈,一谈便是数个时辰。府中下人虽不知具体,却也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仿佛有什么重大的、带着神秘色彩的事情正在酝酿。
这一日午后,春阳暖煦,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崔鹤年与沈秋田的会谈暂告一段落,沈秋田告辞离去,说明日会带来更详尽的“猬元局”布局图说。崔鹤年独自留在书房,心潮依旧澎湃难平,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消化那庞大而玄奥的计划。
他信步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承载着家族记忆与知识的线装书册。这些书,多半是他的父亲乃至祖父留下的,经史子集、地方志乘、医卜星相,杂而不精,如同大多数盐商之家,装饰门面的意义远大于研读。他平日忙于俗务,极少有闲情逸致来翻阅它们。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书架角落处,一套蓝布封套、显得格外古旧朴素的书籍吸引。《客商规鉴论》,五个端正的宋体字刻在书脊上。他依稀记得,这是多年前一位落魄文人售予崔家的,说是明代一位匿名的成功商人所著,专论经商之道与持家守业之理,当时他觉得有趣,便买下束之高阁,多年来几乎遗忘。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那套书取了下来。封套上积着一层薄灰,他轻轻吹拂,打开封面,纸质已然泛黄发脆,带着一股陈年的墨香与霉味混合的气息。他随手翻阅着,里面的文字浅白务实,不同于经书的微言大义,多是讲述如何辨识人才、如何管理伙计、如何判断行情、如何权衡义利。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那一页的天地头,有人用朱笔写下了一行清秀的小字批注,看笔迹,竟是他的妻子苏青黛早年所留。而批注旁对应的原文,赫然写着:
“家宅之固,在德不在形。形者,土木之工,可毁于天灾人祸;德者,人心之基,历劫难而不磨。舍本逐末,以求宅邸千秋者,犹缘木求鱼,终不免镜花水月。”
这短短数十字,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洪钟大吕,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在德不在形……镜花水月……”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冲散了不少因“猬元局”而带来的狂热。这古老的告诫,竟像是一道精准的预言,或者说,一盆冷静的冰水,直泼在他此刻最炙热的念想之上。他建造“百年之宅”的决心,不正是追求那“形”之极致吗?而沈秋田所描绘的玄妙风水局,是否也正是这“形”的一部分?若依此书所言,岂非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眉头深深锁起,方才的亢奋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疑虑取代。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直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青黛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轻轻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襦裙,未施粉黛,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格外清雅恬静。她见丈夫站在书架前,手中拿着那套《客商规鉴论》,神色怔忡,不由微微一愣。
“夫君?”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温柔,“可是累了?妾身泡了盏新茶,给你醒醒神。”
崔鹤年转过身,将手中的书页展示给妻子,指着那段朱批旁的原文,语气复杂地问道:“青黛,你早年……批注过此书?这段‘家宅之固,在德不在形’,你如何看?”
苏青黛走近,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之色。她抬眼看向丈夫,见他眼中不仅有困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心中便明白了几分。近日府中气氛,丈夫与那位沈先生的密切往来,她都看在眼里。她沉吟片刻,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份认真的力量:
“夫君既然问起,妾身便直言了。此书虽非圣贤经典,所言却颇合中正之道。妾身以为,这段话并非否定宅邸重要,而是点明其根本。”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用最委婉的方式表达最核心的担忧,“譬如植树,沃土、阳光、雨露固然重要,是为‘形’;但若树根自身孱弱,或早已被蛀空,纵有再好的外在条件,一阵风雨袭来,亦难免摧折。我崔家能有今日,祖上靠的是勤勉、诚信、以及……对伙计工匠、对灶户盐丁的一份宽厚体恤,这些,或许便是那看不见的‘德’,是家族的根系。”
她观察着丈夫的神色,继续道:“妾身听闻,夫君与沈先生所选宅基,涉及古老传说与地脉之气,玄妙非常。妾身一介女流,不懂风水玄奥,只是……只是心中有些不安。”她的话语愈发轻柔,却字字清晰,“古语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妾身担忧,若我们过于倚重、甚至痴迷于这外在的‘形’与‘术’,而忽视了内在‘德’行的滋养与持守,就如同那无根之木,拼命追求枝叶参天,却不知根基已摇。届时,纵有灵穴瑞兽,又真能护得住吗?只怕……只怕福泽越厚,反噬越烈啊。”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渗透崔鹤年被野心和焦虑炙烤的心田。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话有其道理。他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常说的“和气生财”、“宽以待人”,那些他曾在创业初期奉为圭臬,却在权势日重后渐渐抛诸脑后的朴素道理。
然而,一想到周馥带来的压力,想到盐政改革的滔天风浪,想到同行虎视眈眈的竞争,他心中那刚刚被安抚下去的焦虑又猛地抬头。时间不等人!官场不等人!他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力量,是能够迅速稳住阵脚、震慑四方的“镇物”!道德的滋养?那太慢了,慢到可能在他根系长成之前,崔家这棵大树就已经被风雨吹垮了!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内心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一边是贤德发妻基于传承智慧的理性劝谏,一边是神秘风水师描绘的、足以对抗命运的强大捷径。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因被说中心事而产生的烦躁。他拍了拍书页,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青黛,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所言,皆是持家正道,是为夫金玉良言。”他先肯定了妻子,随即话锋一转,“然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局势,波谲云诡,非比寻常。周玉山虎视在侧,新政如利剑悬顶,同行皆欲分我杯羹。崔家若不能趁此时机,借力而上,稳固根基,只怕未来连谈‘德’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草,声音低沉下来:“沈先生之法,或许玄奇,但确是目前破局最速、最有力之途径。这‘猬元局’,并非舍弃德行,而是……而是为我崔家赢得修养德行、稳固根基的时间与空间!待宅邸落成,大局已定,我自当广施善行,厚待工匠灶户,修养我崔家之‘德’,届时形德兼备,岂不更美?”
苏青黛看着丈夫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心中轻轻叹息。她知道,丈夫心意已决。他已被那风水局描绘的美好前景牢牢吸引,更被现实的巨大压力推动着,无法回头了。她的劝谏,如同投入激流中的一颗小石子,虽激起了一圈涟漪,却无法改变河流奔腾的方向。
她不再多言,只是柔声道:“夫君既有成算,妾身便安心了。只是万事……还需留有余地,勿要太过……激进才好。”
崔鹤年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自信:“放心,我自有分寸。”
苏青黛默默地点了点头,端起那盏已然微凉的茶,轻声道:“茶凉了,妾身再去为夫君换一盏热的。”
她转身离去,步履依旧优雅,只是那月白色的身影,在春日暖阳下,平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落寞与隐忧。书房内,崔鹤年再次将目光投向案上那些勾勒着未来宅邸的图纸,眼神炽热,先前因《客商规鉴论》而产生的那一丝疑虑,已被他强行压下,深埋心底。
“在德不在形……”他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彻底甩开。
此刻,他更愿意相信沈秋田罗盘上那颤动的指针,与那“白蝟驮银”的古老传说。
---(第5章完)
下篇预告
良言逆耳,德形之辩埋隐忧;
秘仪将启,古法镇基叩玄门。
本章,崔鹤年偶见明代商书《客商规鉴论》中“家宅之固,在德不在形”的箴言,引动其妻苏青黛基于传统智慧与敏锐直觉的深切劝谏。夫妻二人围绕“德”之根本与“术”之捷径,展开首次温情却深刻的思想碰撞,理念的裂痕悄然滋生。
下章预告:〈活蝟镇基〉
· 秘仪启程:沈秋田择定吉时,于三岔河口宅基处,筹备并启动关乎崔家百年气运的“活蝟镇基”秘仪。
· 七蝟入穴:仪式核心,七只活刺猬将被作为“镇物”,引入“七窍玲珑”地脉,过程庄严肃穆,亦诡异非常。
· 血痕惊心:仪式中,意外突生!最小的一只刺猬激烈反抗,抓伤崔鹤年手指,留下不祥的血痕与沈秋田的严厉警兆。
· 匠人之惑:匠头赵铁肩作为亲手执行者,在完成冰冷任务与感受生命温度之间,内心充满矛盾与敬畏。
“灵物惧戾气,此乃警兆!东家,日后万事当慎之!”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6章:活蝟镇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