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终于渐渐止歇,但天地间并未恢复清明,而是被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的死寂所笼罩。洪水退去的土地上,满目疮痍,淤泥遍布,断木残骸堆积,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淤泥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怪异气味。
崔府新宅,这座在洪水中得以“保全”的宏伟建筑,此刻却像一头受伤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破败的河岸旁,湿漉漉的瓦当和梁柱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昨夜的混乱与喧嚣已然过去,盐货大抵无损,崔鹤年心力交瘁,背上的刺痛虽因危机解除稍缓,却依旧如芒在背。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由崔福搀扶着,准备从临时雨棚返回宅内歇息。仆役们开始默默清理着洪水留下的狼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眼底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片诡异的平静中,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赵铁肩。他正指挥着几个工匠清理宅基附近被洪水冲来的杂物,怀中那枚“守猬符”骤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皮肤一阵灼痛,仿佛被烙铁印上!与此同时,他脚下那片昨日刚刚承受了“夺宅保盐”罪业的土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令人心悸的震动!
那不是地震,而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呃啊——!”赵铁肩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死死捂住胸口。
紧接着,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声音——
“唧——呦——!”
一声尖锐、凄厉、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嘶鸣,猛地从宅基正中心、昔日“活蝟镇基”的方位穿透土层,撕裂了黎明的寂静!那声音非人非兽,扭曲刺耳,直钻脑髓,让人闻之头皮发麻,心胆俱寒!
“什么声音?!”
“地……地底下!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仆役们顿时炸开了锅,惊恐地四处张望,手中的工具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崔鹤年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嘶鸣声仿佛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耳膜,直刺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背上的刺痛随之疯狂加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爪子在他皮肉之下抓挠、撕扯!
“来了……它们……回来了……”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七声凄厉程度各异的嘶鸣,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怨毒,自地底接连爆发,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合唱!
与此同时,宅基东南西北中各个对应昔日刺猬埋放位置的区域,泥土开始不自然地拱动、翻涌!仿佛有什么活物,正挣扎着要摆脱大地的束缚!
“噗!”
一声轻响,一团黑影猛地从宅基东南角(对应“工匠之戒”的方位)的泥土中破出!那赫然是一只刺猬!但它的模样,已与昔日镇基时判若两物!
它骨瘦如柴,原本应该丰腴的身体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嶙峋的骨架清晰可见。它通体的尖刺,不再是银白色,而是覆盖着一层粘稠的、黑绿色的污秽,如同沾染了凝固的毒血与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那双本该机警的小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两点针尖般大小、燃烧着地狱业火般的猩红光芒!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整整七只同样形态可怖、浑身污秽、眼中闪烁着暴戾红光的刺猬,相继从宅基的不同方位破土而出!
它们仿佛从九幽地狱爬出的恶鬼,身上沾满了背叛、压榨、污染与强占的罪孽痕迹。它们不再蜷缩,而是弓着干瘦的脊背,耸立着污浊的尖刺,环绕着这座它们曾誓言守护、如今却充满罪业的宅邸,开始缓慢而僵硬地绕行。
一边绕行,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那种持续不断的、混合着极端痛苦与刻骨怨毒的哀鸣!
“唧呦……唧呦……呦……”
那声音并不洪亮,却极具穿透力,无视墙壁门窗的阻隔,清晰地传入宅邸内每一个角落,也传入宅外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的耳中。它不像世间任何已知生物的声音,更像是以此世最深的怨念为弦,被无形之手拨动后,发出的索命之音。
“妖……妖怪啊!”
“是镇宅的仙家!仙家发怒了!”
“快跑!这宅子不能待了!”
仆役工匠们彻底崩溃了,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再也无人敢靠近那七只绕宅哀鸣的恐怖之物。
崔鹤年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看着那七只代表着猬元局彻底反噬的煞灵,看着它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针对他自己的仇恨红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片土地、与这些“灵物”之间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在此刻,砰然断裂!
“呃……啊——!”他猛地捂住胸口,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背上的刺痛瞬间化作燎原烈火,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烧成灰烬!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东家!东家!”崔福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和几个胆大的下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起,仓皇逃回宅内。
内院之中,被锁着的苏青黛也听到了那恐怖的哀鸣。她没有惊恐,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近乎解脱的悲凉。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棂,仿佛能看到那七道环绕宅邸的、充满怨气的猩红目光。
“看到了吗……崔鹤年……这就是你追求的‘力量’……”她低声自语,泪水无声滑落,“它们来讨债了……”
赵铁肩没有逃跑。他独自一人,远远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上,望着那七只绕宅哀鸣的煞灵,望着它们身上那象征着“工匠”、“灶户”、“水道”被践踏的污秽痕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无力。他怀中的“守猬符”已彻底冰冷,再无丝毫灵性反应,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木石。
誓言,已然破碎。守护,从何谈起?
哀鸣声,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未曾有片刻停歇。
那声音如同梦魇,缠绕着崔府,也缠绕着整个天津卫。流言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崔家惹怒了镇宅仙家,猬灵化煞,索命来了!”、“崔鹤年多行不义,遭了天谴!”
崔家新宅,这座本应象征荣耀与稳固的宅邸,一夜之间,从人人艳羡的福地,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宅。
而躺在病榻上,高烧不退、噩梦缠身、背上浮现出隐约猬形淤痕的崔鹤年,终于在无边的痛苦与恐惧中,真切地意识到——
猬元局的反噬,不再是预言,不再是梦兆。
它已经来了。
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和毁灭一切的决绝。
---卷二(第7章完)
煞灵绕宅,七日哀鸣索旧债;
病骨支离,惶惶终知恐惧味。
本章,七只骨瘦如柴、污秽不堪、眼中赤红的猬灵煞破土而出,绕崔宅凄厉哀鸣不休,景象骇人听闻。崔鹤年惊惧交加,怪疾彻底爆发,仆役逃散,新宅顿成鬼域,猬元反噬终成现实。
下章预告:〈夫妻决裂〉
· 病榻对峙:苏青黛于崔鹤年病榻前,进行最后一次冷静而绝望的对话,直言其咎由自取。
· 恩断义绝:崔鹤年于恐惧怨怒中口不择言,苏青黛心死如灰,拿出早已写好的休书,自此夫妻情分一刀两断。
· 离去背影:苏青黛毅然决然离开这座吞噬良知与生命的凶宅,留下一个时代的背影与无尽的反思。
· 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崔鹤年于病痛与煞灵哀鸣中,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独自面对已然降临的毁灭。
“崔鹤年,从今日起,你我是陌路人。你的罪,你的业,你自己担着吧!”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8章:夫妻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