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天河仿佛彻底倾覆,无情地冲刷着苦难的人间。三岔河口附近那片低洼的棚户区,此刻已沦为一片浑国。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木、杂物,肆意漫过门槛,涌入本就破败的屋舍。百姓的哭喊声、求救声,在风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崔家仓廪区那边传来的、如同战场般紧张的喧嚣。家丁、仆役、雇佣的力夫,在泥泞和水流中挣扎着,拼命将一包包沉重的盐货从不断上涨的水中抢出,试图转移到高处。然而,仓廪区本身地势已失,所谓的高处,唯有后方那片虽然简陋,却尚能暂避洪峰的民宅。
崔鹤年的命令,经由崔福颤抖却不敢违逆的传达,变成了冷酷的行动。河工衙门的兵丁得到了“弹压刁民,保障盐课”的指令,与崔府蓄养的精悍家丁汇合,如同一股铁流,涌入了那片在风雨中飘摇的棚户区。
“官府有令!征用此片民宅暂存官盐!所有人等,即刻撤离!违令者,抓!”一个头目模样的衙役,站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扯着嗓子嘶吼,声音在暴雨中断断续续,却带着官府的威严与无情。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官爷!不能啊!这大雨天的,您让我们去哪儿啊?”
“这是我们唯一的窝啊!里面的东西……”
“娃他爹病了,下不了床啊!”
哀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然而,回应他们的,是毫不留情的推搡和呵斥。
“滚开!耽误了朝廷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架出去!都给我架出去!”
如狼似虎的兵丁和家丁们,开始强行破门而入。他们将瑟缩在角落的老人、妇人、孩子粗暴地拖出屋外,将他们视若性命的简陋家当——破旧的被褥、残缺的锅碗、或许藏着几个铜板的瓦罐——胡乱地扔进泥水里。有汉子红着眼想要反抗,立刻便被数根棍棒打翻在地,鲜血混着雨水在泥泞中晕开。
赵铁肩和他手下那一班工匠,也被勒令加入“抢运”的行列。他们被迫站在了曾经一起在码头扛活、甚至可能是他们亲手为其修葺过房屋的乡邻的对立面。
“铁肩兄弟!你不能这样啊!去年你家老娘生病,还是我婆娘帮着照看的啊!”一个被两个家丁架着胳膊拖出屋的老汉,朝着赵铁肩嘶声哭喊。
赵铁肩浑身一震,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怀中那枚“守猬符”冰冷刺骨,仿佛一块寒冰,要将他的心脏都冻结。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攥住那符,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猬灵纹路,感受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看什么看!快搬!”监工的家丁头目见他愣神,厉声催促,一鞭子抽在他身旁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赵铁肩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血丝与麻木。他弯下腰,近乎机械地扛起一包湿漉漉、死沉死沉的盐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间刚刚被清空、还残留着主人家烟火气息的破屋。门槛内,一个脏旧的布娃娃半埋在泥水里,无声地控诉着。
他将盐包重重放下,仿佛卸下的是自己灵魂的重量。转身出门时,他看到那个曾向他哭喊的老汉,正抱着昏迷不醒的老伴,蜷缩在邻居家一处勉强探出的、滴着水的屋檐下,眼神空洞地望着被暴雨笼罩的、黑暗的天空。
“你看这雨……”老汉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不像是老天爷在为我们哭?”
赵铁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
而在不远处一个临时搭起的、相对牢固的雨棚下,崔鹤年正站在那里。他披着油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憔悴,背部的刺痛让他无法久坐,只能站着督工。他看着一包包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盐货,被安全地抬入那些“征用”来的屋舍,心中那股因财产可能损失而产生的巨大恐惧,渐渐被一种扭曲的安心感所取代。
至于那些在暴雨洪流中挣扎、哀嚎的身影,那些破碎的家庭,那些被碾碎的希望,在他被焦虑、病痛和贪婪蒙蔽的眼中,不过是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他甚至觉得,是这些“贱民”的不知好歹,阻碍了他保全大局的行动。
“东家,那边……那边好像有个孩子被水冲走了……”崔福声音发颤地在他耳边低语,指向洪水汹涌的河道方向。
崔鹤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冷地道:“看好盐!其他的,顾不上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传入附近几个正在搬运盐货的工匠耳中,如同冰锥,刺得人心里发寒。
苏青黛被强行拖回内院,锁在了房间里。她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紧闭的房门。窗外是震耳欲聋的雷雨声,夹杂着隐约传来的、来自远方的哭喊与骚乱。她不需要亲眼去看,便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她想起沈秋田设立猬元局的初衷,想起那“三戒”的约束,想起丈夫曾经或许还有过的、一丝对底线的敬畏。如今,一切都荡然无存。工匠的血汗,灶户的生命,水道的清洁,直至眼前这暴雨中百姓的安居之所……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为了那冰冷的盐包、那虚幻的“百年基业”而牺牲。
“完了……崔鹤年……崔家……都完了……”她将脸深深埋入膝间,泪水无声地滑落,与窗外的暴雨混成一片。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那是由内而外的、对人性彻底沦丧的绝望。
就在这绝望弥漫的深夜,当最后一包盐货被安全转移,当棚户区的哭喊声渐渐被暴雨淹没,化为死寂之时——
“嗷呜——!”
一声凄厉无比、非人非兽的尖锐嘶鸣,猛地从崔家新宅的地基深处传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的痛苦、怨毒与冰冷刺骨的寒意!
雨棚下的崔鹤年猛地一个踉跄,背上的刺痛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点,让他几乎晕厥过去。
正在搬运工具的赵铁肩,怀中的“守猬符”骤然变得滚烫,随即又瞬间冰冷,如此反复,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挣扎、蜕变!
被锁房内的苏青黛,骇然抬头,她仿佛看到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有七点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充满了暴戾与毁灭的气息。
猬灵泣血,煞气已成。
夺宅保盐之夜,便是猬元化煞之始。
---卷二(第6章完)
恶贯满盈,煞灵破土惊风雨;
哀鸣遍野,猬元反噬终临门。
本章,崔鹤年于暴雨洪水中悍然强占民宅,驱百姓于绝境,终保盐货无虞。然其恶行彻底撕毁与灵物的契约,新宅地基深处传来凄厉嘶鸣,被污秽与怨气侵染的猬灵,终化为煞灵。
下章预告:〈哀鸣初现〉
· 煞灵出窍:七只骨瘦如柴、浑身污秽、眼中赤红的刺猬破土而出,于暴雨夜绕崔宅哀鸣不休,景象骇人。
· 鹤年惊魂:崔鹤年直面煞灵,怪疾彻底爆发,身上浮现猬形淤痕,痛不欲生,方知恐惧。
· 家宅大乱:煞灵现世,崔府上下鸡犬不宁,仆役惊恐逃散,新宅顿成鬼域。
· 反噬序章:猬元局的反噬,以此为开端,将如影随形,席卷崔家一切的财富与安宁。
“它们……回来了……”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7章:哀鸣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