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天色如同被一块巨大的、浸满了水的脏抹布紧紧捂住,阴沉得令人窒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天津卫上空,闷雷在其间滚荡,却迟迟落不下一滴雨。空气潮湿而黏腻,呼吸间都带着一股土腥气。海河的水位,在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一寸寸地缓慢上涨,原本裸露的河滩已被吞没,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呜咽。
直隶总督衙门的紧急防汛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往各州县、河工衙门以及像崔家这样在河岸拥有重要产业的巨商手中。文书中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峻,援引往年水患旧例,严令各方加固堤防,疏散低洼处人口物资,以备不测。
这股山雨欲来的巨大压力,与崔鹤年身体内部那持续的低热、盗汗与背上日益加剧的刺痛感内外交攻,将他紧紧包裹。他变得愈发焦躁易怒,书房里稍有不如意,便是斥责摔打,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然而,比身体不适和天气更让他揪心的,是堆放在三岔河口附近、那片临时征用的仓廪区里的盐货。为了应对可能的盐政改革和与洋商的合作,他前些时日几乎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流动资金,囤积了数量惊人的官盐与优质芦盐。这些盐,是他的胆气,是他未来博弈的筹码,是崔家这座商业大厦眼下最为重要的承重墙。
这些仓廪,多为简易搭建或由民宅仓促改造而成,地势低洼,防水防潮能力极差。一旦洪水决堤或是漫灌进来,后果不堪设想——盐包遇水即溶,顷刻间便会化作乌有,那将是足以让崔家伤筋动骨、甚至一蹶不振的损失!
“加固!给我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堤岸!征调所有能征调的人手,沙袋、石块、木料,有多少要多少!堆!给我往高了堆!”崔鹤年红着眼睛,对着崔福和一众管事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因焦急而嘶哑。他甚至亲自跑到河堤上督工,看着家丁、仆役、临时雇佣的民夫像蚂蚁一样来回穿梭,将一袋袋泥沙、一块块石头垒在河岸边缘。
然而,大自然的伟力,远非人力所能轻易抗衡。雨水,终于在一声撕裂天幕的霹雳后,瓢泼而下。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如同天河倒泻,密集的雨线连接了天与地,视野迅速变得模糊不清。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汹涌上涨,浪头变得浑浊而有力,不断冲击、啃噬着刚刚垒起的简易堤防。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崔福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东家!不好了!上游……上游决了口子!水势太猛,咱们那段河堤……怕……怕是顶不住了!河水已经开始往仓廪区倒灌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响,那是洪水肆虐的声音。
崔鹤年只觉得眼前一黑,背上的刺痛瞬间变得尖锐无比,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他猛地撑住桌案,才勉强没有倒下。
“盐……我的盐!”他喃喃着,随即状若疯魔,一把揪住崔福的衣领,“快!组织所有人!去抢运盐货!能抢出来多少是多少!搬到高处去!搬到……搬到……”他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最终,定格在河堤后方那片地势稍高、密密麻麻的民居上。
那里,是码头苦力、小贩、工匠聚居的棚户区,房屋虽然低矮破败,但相比已然开始进水的仓廪区,已是难得的高地。
“对!搬到那里去!把那些房子,给我腾出来!”崔鹤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光,“立刻去通知河工衙门和县衙,就说崔家为保朝廷盐课免遭损失,需紧急征用前方民宅暂存盐货!让他们派兵丁弹压,如有阻挠,以妨碍公务论处!”
“东家!使不得啊!”崔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那里面住的都是些穷苦人,这大雨滔天的,把他们赶出来,他们能去哪里?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天谴?”崔鹤年一脚将崔福踹开,脸上肌肉扭曲,声音凄厉可怖,“顾不了那么多了!盐没了,崔家就完了!是那些贱民的破屋子重要,还是我崔家百年基业重要?!快去!再敢多言,我连你一起扔进河里!”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苏青黛,不知如何冲破了看守,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地闯了进来。她显然听到了崔鹤年最后的咆哮,脸上血色尽失,如同风中残荷般颤抖着。
“崔鹤年!你住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工匠之戒、灶户之戒、水道之戒,你已尽数违背!如今还要在这天灾之时,行此绝户之事,强占民宅吗?!你就不怕猬灵彻底反噬,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滚开!疯妇!”崔鹤年此刻已被巨大的损失恐惧和身体的痛苦折磨得彻底丧失了理智,他指着苏青黛,对闻声进来的护卫吼道,“把她给我拖回房间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两名护卫上前,强行架住了挣扎哭喊的苏青黛。
“崔鹤年!你会后悔的——!你这宅子,注定要成为你的葬身之地——!”苏青黛绝望的诅咒,混合着窗外的雷声雨声,在书房内凄厉地回荡。
命令,被冷酷地执行了下去。
在官府兵丁的配合弹压下,如狼似虎的崔府家丁强行冲入了那片棚户区。哭喊声、哀求声、斥骂声、物品被砸碎的声响,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拖家带口的贫苦百姓被粗暴地驱赶出他们仅有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被迫携带着寥寥家当,仓皇涌入冰冷的、无处可去的暴雨街头。有人试图反抗,立刻便被棍棒和刀鞘打翻在地。
赵铁肩带着一帮工匠,也被迫参与了“抢运”盐货。他眼睁睁看着昔日一同在码头扛活的兄弟、看着他手下工匠的家人,被无情地从屋里拖出,推入泥泞的雨水中。雨水冲刷着他们绝望的脸庞,也冲刷着崔家奴仆扛入他们家中的、那些沉重的盐包。
他怀中的“守猬符”,此刻已不再是灼热或冰冷,而是散发出一种死寂的气息,仿佛一块冰冷的墓石,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他感到一阵阵的反胃与眩晕,几乎要站立不住。
“铁肩哥……这……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一个年轻工匠在他身边,带着哭腔低语。
赵铁肩死死咬住牙关,嘴唇已被咬出血来,咸腥味在口中弥漫。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机械地扛起一包盐,走向那间刚刚被清空、还残留着主人家体温的破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踩在无数破碎的良知与誓言之上。
崔鹤年站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背上的刺痛似乎因这冷酷的决断而奇异地缓解了些许。他看着一包包盐货被安全转移至“征用”来的民宅中,心中竟生出一股扭曲的、劫后余生般的快意。
他保住了他的盐,他的基业。
至于那些在暴雨中哀嚎流离的身影,那些被碾碎的微弱希望,在他眼中,不过是成就大业所必须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猬元局?”他在心中冷笑,“力量,终究是掌握在我自己手中的!”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仿佛苍天震怒。
暴雨更疾,洪水滔天。人性的堤坝,于此夜,彻底崩塌。猬元三戒,不仅是破戒,而是被连根拔起,踩入泥泞。
---卷二(第5章完)
暴雨倾盆,恶行滔天惊神鬼;
哀鸿遍野,煞灵出世泣幽冥。
本章,直隶暴雨成灾,海河水位告急。为保堆积如山的盐货,崔鹤年悍然勾结官府,武力强占民宅,驱百姓于暴雨洪流之中。三戒尽毁,人性沦亡,猬元局依存之道义彻底崩坏。
下章预告:〈夺宅保盐〉
· 地狱景象:详细描绘强占民宅、驱民于暴雨洪水的具体过程,展现人间惨剧。
· 铁肩泣血:赵铁肩被迫参与暴行,目睹惨状,内心信仰彻底崩塌,手中工具几欲折断。
· 鹤年冷酷:崔鹤年于雨棚下督工,面对哀鸿遍野,心中唯有保全资产的冷酷算计。
· 煞气凝结:滔天怨气与破碎的契约于此夜汇聚,宅基深处,被污秽侵染的猬灵,终将化为噬主煞灵。
“你看这雨,像不像是老天爷在为我们哭?”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6章:夺宅保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