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17:28:53

意识如同沉入万丈冰窟的最深处,被无形的、巨大的水压碾磨着,一点点剥离、碎裂。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我是谁?

我在哪?

发生了什么?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底的漩涡,疯狂地搅动、碰撞,却无法拼凑成形。刺目的白光…震耳欲聋的爆炸…飞溅的木屑和滚烫的金属碎片…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一张沾满血污和污泥、写满惊恐的脸…林妹妹?

林妹妹…是谁?

这个名字…为什么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混沌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却模糊的痛楚?

徐眞眞…这是我的名字?好像…是吧。

她试图思考,试图抓住点什么。但每一次努力的凝聚,都只换来更深沉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头痛。身体…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意识,悬浮在这片冰冷永恒的黑暗里,随时会被彻底吞噬。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针尖般刺破了浓墨般的黑暗。

紧接着,是声音。

模糊的、遥远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满水的棉花传来。

“…脉象…乱…奇经八脉…皆有…瘀滞…”

“…颅…受巨震…能醒…已是万幸…”

“…药…灌下去…吊着命…”

“…严阁老…等着…”

严阁老?这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混乱的记忆泥沼,激起一丝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为什么恐惧?想不起来。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感,如同巨蟒般缠绕上来。

光感在缓慢地增强。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蒙蒙的迷雾。迷雾中,有晃动的、扭曲的、不成形的影子。

痛。

迟钝的、却无处不在的痛感,如同苏醒的毒虫,开始啃噬那点微弱的意识。头…像要裂开。四肢百骸…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每一寸肌肉都在呻吟。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如同龟裂的河床。

她下意识地想动,想发出声音。但身体如同被浇筑在冰冷的岩石里,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只有眼皮,在巨大的意志力驱使下,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一线微弱的光,带着朦胧的、晃动的橘黄色,如同隔世的幽灵,艰难地挤入了视野。

模糊…极其的模糊。

只能勉强分辨出上方是…低矮的、糊着劣质黄泥的屋顶?几根熏得发黑的、裸露的粗糙木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类似劣质香烛燃烧后的刺鼻气息。

视线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缓缓移动。

旁边…似乎有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背对着她,正佝偻着腰,在一个冒着热气的破瓦罐前捣鼓着什么。空气中苦涩的药味似乎更浓了。

这是…哪里?

她是谁?

我…又是谁?

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刚刚苏醒的意识。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散落一地,映照出无数扭曲混乱的碎片,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就在这茫然与恐惧交织的顶点——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干涩灼痛的喉咙,从徐眞眞的唇间溢了出来。

那佝偻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

老人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和灰败老年斑的脸,如同风干的老树皮。浑浊的眼珠深陷在松弛的眼窝里,此刻却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狂喜、贪婪和极度审视的锐利光芒!那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钩子,死死攫住了徐眞眞刚刚睁开、还无法聚焦的、茫然的眼睛!

严嵩!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记忆的迷雾!诏狱!狗洞!爆炸!压在她身上的冰冷尸体!还有…那插入城墙上、散发着诡异红光的碎片!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徐眞眞的心脏!她想尖叫,想后退,但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瞪大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看着那张如同噩梦般的枯槁脸庞在视野中急剧放大!

严嵩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拖着半边瘫痪的身体,极其艰难地、一步一顿地挪到简陋的木板床边,枯瘦如同鸡爪的右手猛地伸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死死抓住了徐眞眞纤细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缠身!

“嗬…嗬…” 严嵩歪斜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嘶鸣,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徐眞眞茫然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他渴望的一切!那股深入骨髓的怨毒、贪婪和垂死挣扎的疯狂,如同实质的冰水,顺着他的指尖,狠狠灌入徐眞眞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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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井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泼在脸上,激得林黛玉一个剧烈的哆嗦,猛地从昏迷中惊醒!

“咳!咳咳咳!” 她剧烈地咳嗽着,呛出带着泥腥味和血腥味的冷水。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剧痛。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上浮。爆炸…火光…飞溅的碎片…豁口…徐胖胖沾满血污的脸…

徐胖胖!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林黛玉猛地挣扎起来,试图看清周围。

这是一个昏暗、潮湿、散发着浓烈霉味和土腥气的狭小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地窖。墙壁是冰冷的夯土,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唯一的光源是墙壁凹槽里一盏摇曳着昏黄火苗的油灯。

她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捆住,蜷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刚才那桶冷水,正是站在她面前的一个穿着粗布短打、面无表情的汉子泼的。汉子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同样打扮、眼神冰冷的男人。是严嵩的人!

“醒了?” 一个冷冰冰声音响起。

林黛玉猛地抬头。地窖的阴影里,那个中年文士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深青色布袍,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阴鸷。他手中,正把玩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在油灯下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暗红色光芒——巴掌大小,边缘扭曲撕裂,像是从某件巨大器物上硬生生炸裂下来的碎片!正是豁口爆炸时,深深嵌入徐眞眞头侧城墙的那块陨铁核心残片!

文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落在林黛玉惊骇的脸上:“认得这个吗?”

林黛玉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陨铁碎片!徐胖胖…她怎么样了?!

“徐眞眞呢?!” 林黛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急切,“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她?” 文士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碎片,“她…暂时还活着。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毒蛇般阴冷,“她的命…现在,拴在你的手上。”

他缓缓蹲下身,将那枚冰冷、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陨铁碎片,不容抗拒地、狠狠塞进了林黛玉被反绑的手中!碎片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股奇异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冰凉触感瞬间蔓延全身!

“阁老…要你证明。” 文士的声音低沉,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证明你…还有用。”

他猛地抓住林黛玉被绑住的手腕,强迫她的手指紧紧攥住那块暗红碎片!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看着它!” 文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催眠般的命令口吻,“集中你所有的念头!像在万寿节那样!像你那个…好姐妹‘沟通天外’那样!感应它!引动它!让它…发光!”

“发光?!” 林黛玉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文士那张近在咫尺的、充满疯狂期待的脸,“你疯了?!我根本不会!那都是意外!是失控!”

“意外?” 文士眼中厉色一闪,手指如同铁钳般收紧,林黛玉痛得闷哼一声,“没有意外!阁老不信意外!他只信…力量!和掌控力量的人!” 他猛地将林黛玉攥着碎片的手高高举起,对着昏黄的油灯,声音如同恶鬼低语:

“引不出光…证明不了你的价值…”

“你那好姐妹…还有你…”

“就都…没用了!”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匕首,抵住了林黛玉的喉咙。她看着手中那块散发着诡异暗红光芒、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碎片,再看看文士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杀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会!她真的不会!

可徐胖胖的命…就在这块冰冷的石头…和她这无用的“表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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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万寿宫。

曾经弥漫着丹药香气和玄奥氛围的精舍,此刻如同风暴过境后的废墟,更确切地说,像一个被巨大力量粗暴撕裂的妖魔巢穴。

巨大的紫檀木架倾倒,上面那些光怪陆离的“法器”铠甲、兽首面具散落一地,扭曲变形,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残骸如同巨兽的骨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金属熔融后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混合着奇异香料焚烧后的诡异余韵。墙壁上,几道深深的、如同被巨爪撕裂的焦黑痕迹触目惊心,边缘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如同冷却岩浆般的诡异结晶。

嘉靖帝瘫坐在一片狼藉的正中央,身下是撕扯成破布条、沾满灰烬和不明污渍的明黄道袍碎片。他赤着上身,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被高温灼烤出的水泡和擦伤。花白的头发如同乱草,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暗红色血痂(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张枯槁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帝王的威仪,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极度惊骇、茫然和…某种病态亢奋的扭曲表情。

他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涣散,无法聚焦,如同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油膜。嘴里反复喃喃着破碎、意义不明的音节:

“光…吼…碎了…龙…飞了…吼吼…”

“…神…跑了…抓…抓回来…”

“…朕的…都是朕的…”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胸口的灼伤,留下道道新鲜的血痕,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被巨大力量冲击后、精神彻底崩坏脱轨的谵妄状态。

大太监黄锦跪在几步之外,浑身抖如筛糠,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黑灰,狼狈不堪。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在刚才的爆炸和混乱中受了伤。他看着皇帝那疯癫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却不敢靠近一步。

几个侥幸未死、但同样灰头土脸、惊魂未定的小太监,远远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受惊的鹌鹑。

徐阶站在相对完好的一片区域,绯色的仙鹤补子朝服被撕裂了几道口子,沾满了灰烬,官帽也不知去向。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额角一道被碎片划破的血口还在缓缓渗血。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地沉静,甚至可以说…锐利!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他的目光,没有看疯癫的皇帝,也没有看一片狼藉的宫殿,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锁定在嘉靖帝脚边不远处——那块足有脸盆大小、边缘依旧散发着高温扭曲空气的暗红色金属“疙瘩”上!

那是陨星之心爆炸后,残留的最大一块主体!虽然被高温熔融变形,失去了之前那深邃神秘的星云流转感,变得狰狞丑陋,但其核心位置,依旧在极其微弱地、如同垂死心脏般明灭着那诡异的暗红色光芒!仿佛蕴藏着未尽的、狂暴的能量!

“陛下!陛下节哀!龙体为重啊!” 黄锦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哭腔爬过去,试图搀扶皇帝。

“滚开!” 嘉靖帝猛地挥手,枯瘦的胳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差点将黄锦掀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尽管无法聚焦)死死盯着虚空,声音嘶哑而亢奋:“龙?…朕是真龙!…吼…神光…是朕的!…飞了…抓回来!” 他猛地低头,似乎才注意到脚边那块巨大的、散发着余温和暗红光芒的陨铁残骸,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狂喜!

他猛地扑过去,不顾灼热,用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抱住那块巨大的、依旧滚烫的金属疙瘩!皮肤接触到高温金属,发出“嗤嗤”的轻响和焦糊味,他却恍若未觉!

“抓住了!…朕抓住了!…神光…没跑!…没跑!” 他发出嗬嗬的怪笑,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冷的金属上(一部分高温已散去),身体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某种诡异的满足感而剧烈颤抖!

黄锦看着皇帝如同拥抱情人般抱着那块邪异的金属疙瘩,烫得皮开肉绽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徐阶的瞳孔却猛地收缩!他看着皇帝那疯癫痴迷的模样,看着那块依旧散发着不祥光芒的陨铁残骸,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皇帝…彻底疯了!他不再是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而是一个被“神光”执念吞噬的疯子!

这块残骸…这块蕴含着“魔神之力”的碎片…是废帝的催命符…还是…他徐阶通往权力巅峰的…登神长阶?!

他缓缓抬起手,用袍袖轻轻擦拭着额角的血迹,动作优雅依旧,但那双深沉的眼底,却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野心、冷酷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幽暗火焰。

西苑的风暴,摧毁了旧的秩序。而新的、更加血腥混乱的棋局,已然在这片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废墟之上,悄然展开。疯癫的皇帝,邪异的陨铁,失踪的妖女,蛰伏的权臣…每一方都在黑暗中,睁开了贪婪或绝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