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红星大队的公鸡还没叫几遍,村头的古井旁却透着股子诡异。
往常这时候,那帮洗衣裳的大娘婶子早就扯着嗓门,从东家长聊到西家短,唾沫星子能把井沿儿给淹了。
可今儿个——安静。
静得只能听见木棒槌砸在湿衣裳上的闷响,还有水桶磕碰井壁的声音。
李香莲提着木桶过来打水的时候,心里是提着口气的。
她做好了被指指点点、甚至被当面啐口水的准备。
昨晚那噩梦里被万人唾骂的场景,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
可当她走到井边,周围几个正搓衣裳的女人像是见了鬼似的,身子猛地一抖。
最碎嘴的周婶子,手里的棒槌一滑,“咕咚”一声掉进了水盆里,溅了一脸肥皂沫。
她连擦都不敢擦,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大气都不敢出。
没人说话。
没人敢看她。
甚至有两个胆小的,提着还没洗完的半盆衣裳,低着头贴着墙根溜了,那脚步乱得像身后有狼在撵。
香莲愣在原地,手里的木桶悬在半空。
这是咋了?
直到回了家,她才从路过墙根下的两个男人口中听到了真相。
“那秦老二真是个疯子……”
“可不是嘛,昨晚半夜三更提着那把开山用的柴刀,把周婶子家门板都拍烂了。那刀刃子在月光下晃得人眼晕,就抵在周婶子男人脖子上。”
“他说啥了?”
“他就说了一句:‘俺这人脾气不好,谁那张破嘴再敢喷粪,俺就帮他缝上。’”
说话的男人打了个寒颤,“听说去了好几家,全是被吓尿了裤子的。谁能想到,为了个寡……为了李家妹子,他能豁出去这条命?”
“嘘!你不要命了?还敢提!”
两个老汉见香莲走近,吓得把烟袋锅子往腰里一别,低着头钻进苞米地里跑了。
香莲靠在门板上,手里的木桶慢慢放到地上。
原来如此。
昨晚那句“不出三天,老子会让她们一个个都闭上嘴”,竟不是哄她的空话。
那个被全村人畏惧、嫌弃的“凶神”,为了护她这么个名声狼藉的女人,竟真的提刀去跟人拼命。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香莲捂着胸口,眼眶发热。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男人?
……
入夜,赵家院子里黑灯瞎火。
赵大娘因为昨晚被秦如山的“凶名”震慑,加上怕香莲真去告发赵刚重婚,一整天都缩在屋里没敢露头,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香莲刚把红薯粥煮上,柴房那个修了一半的窗户又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秦如山熟门熟路地翻进来,手里端着个大海碗,上面扣着个盘子,热气腾腾的。
狭窄的柴房瞬间被一股霸道的肉香味填满。
“拿着。”
秦如山把碗往灶台上一搁,动作有些粗鲁。
香莲探头一看,满满一大碗红烧兔肉,油汪汪的,色泽红亮,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这……秦大哥,这也太多了……”香莲局促地搓着手,“俺不能要,这兔子是你冒雨上山打的……”
“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秦如山眉头一皱,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肥的后腿肉,递到香莲嘴边,“张嘴。”
那语气,跟训手下的兵没两样。
香莲下意识地张嘴,软烂入味的兔肉进了嘴里,香得她舌头都要吞下去。
她这几年在赵家吃的都是猪狗食,肚子里早就没油水了。
“好吃吗?”秦如山看着她鼓起的腮帮子,眼底的戾气散了个干净。
香莲嚼着肉,眼眶发热,用力点了点头。
“秦大哥,你也吃。”香莲要把碗推过去。
秦如山没接。
他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香莲。
“俺不饿。”
他把碗推了回去,大手若有似无地擦过香莲的手指,“你在长身体,多吃点。养胖了……好生养。”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是个炸雷,在香莲耳边轰开。
香莲手一抖,差点把碗打了。
“你……你说啥呢……”她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秦如山看着她那副羞恼的小媳妇模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底烧起一团火。
他也是个正常男人,守着这么个香软的女人,能看不能吃,憋得难受。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香莲的手腕。
滚烫,粗糙,有力。
“别叫俺秦大哥。”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身子前倾,那股子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瞬间将香莲包围。
“叫俺如山。”
香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连耳垂都粉得滴血。
这年头,在村里,直呼男人的名字,那得是两口子,或者是钻过被窝的相好才有的亲密。
“叫一声。”男人不依不饶,手上稍微用了点力,带着股子蛮横的逼迫,“老子想听。”
香莲被他逼得没处躲,只能颤巍巍地张嘴。
“如……如山……”
香莲的声音细若蚊蝇,颤巍巍的,带着股子软糯。
秦如山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克制着想要把人揉进骨子里的冲动。
“真他娘的好听。”
他猛地松开手,掩饰着身体里那股子躁动。
“赶紧吃,吃完了碗放着,明儿俺来拿。”
说完,这身高一米九的糙汉像是落荒而逃,转身翻窗走了。
只是那落地的脚步声,听着有些凌乱。
香莲看着那个背影,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
这边柴房里肉香四溢,情意绵绵。
村东头这边,王家那破败的院墙根下,几声狗叫打破了夜里的死寂。
赵大娘揣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王家门口。
她还没进门,心里就在滴血。
那可是两百块钱!两百块啊!这年头能买多少肉票布票?能在村里横着走!
就这么飞了。
“谁啊?大半夜的挺尸呢?”院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吆喝。
“是俺,你赵婶。”赵大娘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推开那扇“吱呀”乱叫的柴门。
堂屋里点着盏昏黄的煤油灯,王家那个三十好几还在流哈喇子的傻儿子大虎,正蹲在地上玩泥巴,嘴里不知念叨着啥。
王家婆娘一看来人,两眼立马放光,把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往炕上一扔,鞋也不穿就跳下炕来往赵大娘身后瞅。
“咋就你自个儿?那李香莲呢?”
王婆娘伸长了脖子,脸上的笑还没堆满就僵住了,“不是说好今晚把人送来圆房吗?俺家大虎这新被褥都铺好了!”
赵大娘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脸黑得像锅底。
“别提了,晦气!”
她狠狠啐了一口,“那死丫头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干。”
“不干?”
王婆娘三角眼一吊,“之前不是说那是你家买来的媳妇,你想咋摆弄就咋摆弄吗?怎么,现在你要反悔?退钱!”
说到要往外掏钱,赵大娘心疼得脸皮抽抽,那十块钱定钱还在兜里捂热乎呢,哪舍得往外掏。
“俺那是不想送?俺是没法送!那小娼妇拿刚子压俺,说刚子没死也没离,她要是跟了大虎,那就是搞破鞋,要去公社告俺们搞封建买卖!”
王婆娘一听“公社”两个字,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这年头,这种帽子扣下来可是要游街批斗的。
“那……那咋整?”
王婆娘一脸不甘心,“俺家大虎可盼了好几天了,天天念叨着睡媳妇。”
正说着,蹲在地上的大虎突然丢下手里的泥巴,蹭地一下窜过来,那股子馊臭味熏得赵大娘直往后仰。
“媳妇!媳妇呢?”大虎咧着嘴,一嘴大黄牙,口水顺着嘴角拉成了丝,滴在赵大娘那件的确良褂子上。
赵大娘嫌弃地想推开他,可这傻子劲儿大得像头牛,死死拽着赵大娘的袖子不撒手。
“娘说今晚有媳妇睡!大白屁股的媳妇!媳妇呢!”
傻子劲儿大,拽着赵大娘的袖子不撒手,还要去翻她口袋。
“是不是藏兜里了?给俺!俺要生娃娃!”
“哎哟你个憨货!撒手!”
赵大娘被拽得东倒西歪,袖子都快被扯裂了,“你娘个腿的,找你娘要去!”
“哇——骗人!都骗人!”
大虎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哭得跟杀猪一样,把桌子踹得震天响。
“俺要媳妇!俺要睡媳妇!”
王婆娘心疼儿子,又气没捞着媳妇,脸一黑,指着赵大娘就骂:“你看你办的这叫啥事!把俺儿馋虫勾起来了又不管!你要是不把李香莲弄来,就把那十块钱定钱退回来!还要赔俺家精神损失费!”
赵大娘哪里肯掏钱,趁着大虎撒泼,脚底抹油溜到了院门口。
“刚子在城里干大事,这事以后再说!”
说完,捂着口袋里的十块钱定金,跑得比狗还快。
跑到村口,见没人追上来,她才靠着老槐树喘粗气。
回头看了眼王家方向,又想起柴房里那个突然变得硬气的儿媳妇,还有隔壁那个提刀的疯子秦如山。
“呸!”赵大娘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等着,等刚子把那个城里富婆搞定了,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
她摸着口袋里的钱,心里那个毒计慢慢成形。
那小贱蹄子不是怕名声坏吗?那就让她彻底坏了!
只要名声臭了大街,秦如山那个爱面子的男人还能要一只破鞋?
赵大娘阴着脸,转身走向村东头另一间破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