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的小院里摆着一张掉了漆的四方桌,桌上四菜一汤——红烧肉泛着油光,油焖虾色泽鲜艳诱人,炒青菜有些蔫了,排骨冬瓜汤冒着热气,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腌黄瓜。
老式吊扇在头顶“嘎吱嘎吱”转着,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陶晶刚夹起一块红烧肉,还没送到嘴边,陶母“啪”一声放下了筷子。
那声音不大,却让桌上所有人都顿了一下。
陶晶抬起眼,看见母亲把双手往膝盖上一放,腰板挺得笔直——这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
“晶晶啊。”陶母开口了,声音拖得长长的,“妈今天得好好跟你说说。”
陶父陶建钢在旁边闷头喝了口白酒,没吱声。弟弟陶浩扒拉饭的筷子慢了下来,眼睛往姐姐脸上瞟。
“你说你,”陶母开始数落,“大学那会儿,追你的那个男生,家里开超市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王……王什么?”
“王磊。”陶晶轻声说。
“对,王磊!”陶母一拍大腿,“人家家里三个超市呢!你偏说人家‘没文化’,说什么‘聊不来’。聊什么聊?过日子要什么文化?能挣钱才是真文化!”
陶晶抿了抿嘴,红烧肉放回了碗里。
“后来那个,银行工作的,他爸是科长。”陶母继续翻旧账,“多好的条件!你又说人家‘太矮’。矮怎么了?矮个子聪明!你非要找个高的,能当饭吃?”
“妈……”陶晶想开口。
“你别打断我!”陶母一摆手,“现在好了,毕业了,工作稳定了,你倒是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啊?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陶浩在边上插嘴:“姐就是眼光太高。”
“你闭嘴。”陶晶瞥了弟弟一眼。
陶母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声音陡然拔高:“我看你不是眼光高,你是心野了!翅膀硬了,不想帮家里了是不是?”
院子里静了一瞬。隔壁传来电视的声音,正在放天气预报。
“我没不想帮家里。”陶晶放下筷子,抬起头。
她脸上还带着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我每个月不是都给你们打了2000块。陶浩民办本科的学费,一年两万八,我出的。他每个月生活费,两千,我打的。他上班了,我还是不是给他转钱。妈,这些您都忘了?”
陶母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那点钱?那点钱够干什么?你弟在汽修厂,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满手都是油污,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你当姐姐的,不该多帮衬?”
“我怎么没帮衬?”陶晶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手指攥紧了筷子。
“我只是说,结婚这件事,我想找个合适的。既对我好,也能帮到家里。这有错吗?”
“合适?什么叫合适?”陶母逼问,
“有钱就是合适!你长得漂亮,这就是你的本钱!不用白不用!我告诉你陶晶,下次不管是谁介绍的,只要有钱,你就必须去见!”
陶父这时开口了,声音浑浊:“听你妈的。”
陶浩赶紧接话:“姐,你就听爸妈的吧。我在汽修厂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他伸出自己的手——那双手确实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油污,
“你看,我才二十三,手跟四十岁似的。夏天车库里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冷得刺骨。我要是有钱,早不干了。”
他顿了顿,换上一副可怜相:“姐,你就帮帮我吧。找个有钱姐夫,我也能换个轻松工作。到时候你也有面子不是?我要是一直这样,连媳妇都娶不上。你忍心看你弟弟打光棍吗?”
陶浩说着,眨巴眨巴眼睛。他眼睛确实不大,脸盘圆圆的,像没发好的面团。
陶晶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从小就是家里的宝贝。
要什么有什么,学习不好就花钱上民办,工作辛苦就指望姐姐嫁人改变命运。
他们眼里,只有她的脸,她的身材——那是可以兑换利益的筹码。
陶晶生得确实好看。
皮肤白,眼睛大,身材曼妙。
走在街上,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就是:“晶晶真漂亮,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好像她的人生,从出生就被定好了方向——用美貌,换前程。
不是她的前程,是全家的前程。
晚风吹过来,带着白天的热气,还有邻居家炒辣椒的呛味。
陶晶觉得胸口发闷,像压了块石头。
她攥紧筷子,指甲掐进掌心,疼。但这疼让她清醒。
不能妥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绝对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
她要找的,得是真的有钱人,不是小富即安的那种。
得是能把她从这个家彻底拉出去,拉进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要的不仅是钱,是自由,是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被索取的人生。
可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说。
陶晶松开筷子,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凉白开,没什么味道,但能压住喉咙里的哽咽。
她再抬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甜软的笑——她练了很久的笑,看起来乖巧又温顺。
“好了妈,爸,陶浩,你们别生气了。”她的声音软下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我听你们的,以后有介绍的,我一定好好去见,行吗?”
陶母脸色缓和了些,但还要撑足架子:“这还差不多。早这么懂事,何必让我天天操心。”
陶父满意地点点头,又抿了口酒:“对嘛,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找个条件好的,你自己也享福。”
陶浩咧嘴笑了,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姐你最好了!来,吃块肉!”他夹了块最大的红烧肉,放到陶晶碗里。
陶晶看着那块油光发亮的肉,胃里一阵翻腾。但她还是夹起来,送进嘴里,慢慢嚼。
没味道。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一边吃,一边听着陶母又开始规划:“对了,前两天张阿姨说,她侄子刚回国,家里做建材生意的。我回头问问具体什么情况……”
陶浩兴奋地插话:“做建材的?那肯定有钱!姐,这个你得把握住!”
陶父吐着烟圈:“问问多大年纪,别太大了。”
“大点怎么了?大点知道疼人!”陶母反驳。
陶晶默默地听着,一口一口扒着饭。饭粒粘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院子里的灯是昏黄色的,招来几只飞蛾,“噗噗”地撞着灯泡。墙上光影晃动,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隔壁小孩在哭,电视在响,远处有摩托车呼啸而过。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像一层厚厚的膜,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
她偷偷抬眼,看向院门外。街道那头,新建的高楼上霓虹闪烁,红的蓝的绿的,在夜空里明明灭灭。
那么远,又那么亮。
晚饭终于吃完了。陶晶起身收拾碗筷,叠在一起,端进厨房。
厨房很小,转身都困难。窗户对着院墙,几乎不透风。
陶晶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地冲出来。她把手伸进去,凉意顺着手臂爬上来,舒服了些。
外面,陶母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得抓紧了,晶晶都二十五了,再过两年就不值钱了……”
“妈,你说姐能嫁个千万富翁吗?”陶浩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怎么不能?你姐那模样,比电视上的明星都不差!就是得找对路子……”
“那我的工作……”
“放心,等你姐嫁好了,让你姐夫给你安排个轻松活儿,坐办公室的!”
陶晶关上水龙头,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水珠从碗沿滴落的“嗒嗒”声。
她站着不动,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模糊的,扭曲的,但依然能看出是张无比漂亮的脸。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玻璃上那个影子。
只能靠这张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