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局中,第一次出现异样,是在沈绣入局后的第七十三日。
那一日,织坊穹顶的青灯忽然暗了三盏。
青灯乃以鲸脂与秘油混燃,按理可燃三年不灭,如今却在同一时刻黯淡,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吞噬了火焰。
绣奴们的手几乎同时一顿。
“继续。”
巡行的内侍冷声呵斥。
可那股压抑的气息,却如无形的水,慢慢漫过整个地下织坊。
沈绣正绣着皇城外围的一处水脉。
针锋在绢上游走,她却清楚地感到,绢下那股“地息”正在微微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触动了根基。
她心中一紧。
这是她第一次,在未动火脉逆线的情况下,感到地息失衡。
也就是说——
有人,在别处动了不该动的线。
当夜,凤玄姬没有出现。
这是她入局以来,第一次。
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黑甲内卫,封锁了整个绣衣局内外通道。
织坊中央,被拖来三具尸体。
皆是绣奴。
三人死状极惨,双目圆睁,舌被割断,十指尽断,胸口被剖开,心脏不知所踪。
血水沿着石缝流淌,很快被地面吸尽,只留下浓重腥味。
内侍尖声宣告:
“有人,私藏禁线,意图窥探机密。”
“凤公公有令——”
“以此为戒。”
尸体被拖走时,绣奴们的脸色已无人色。
沈绣垂眸,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她下意识摸向鞋底。
那里,正藏着她的第一段火脉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绣衣局已开始清洗。
而凤玄姬的“失踪”,绝非偶然。
次日清晨,凤玄姬终于现身。
她的宦官服一如既往整洁,可眼下却多了一抹淡青,像是彻夜未眠。
她站在织坊高处的平台上,俯视下方数十架织机,目光如刀。
“昨夜之事,你们都看见了。”
“绣衣局,不养心多的奴。”
“再有犯者——”
她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极冷的笑。
“连尸首,都不会留下。”
沈绣抬头,与她目光相触。
那一瞬,她忽然意识到:
凤玄姬的眼中,藏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与焦躁。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她。
而她,在硬撑。
当日,凤玄姬亲自坐镇沈绣的石室。
她不再像往日那样远远旁观,而是就坐在绣案一侧,几乎贴着沈绣的肩。
“今日,把皇城中轴绣完。”她说。
沈绣应声,取线。
她能感觉到凤玄姬的视线,如针般刺在自己手上。
她知道,对方是在怀疑她。
昨夜的清洗,既是示威,也是试探。
她必须比任何时候都稳。
针落。
金线勾勒出皇城中轴的大势,从午门到太极殿,再到后宫深处的禁苑。
每一针,她都按凤玄姬的指示,不敢有半分偏离。
可就在她绣到一处地火暗道交汇点时,凤玄姬忽然开口: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绣看了一眼绢上的位置,低声道:“似是……旧朝地火中枢。”
凤玄姬轻笑:“不错。此处,直通皇城地下火脉。”
她盯着沈绣:“你说,若这里塌了,会如何?”
沈绣心头一震。
她垂下眼帘,语气平静:“帝都,恐大乱。”
凤玄姬笑意更深:“不止大乱。”
“是灰飞烟灭。”
她的声音极轻,却带着某种近乎病态的兴奋。
“沈绣,你不觉得,这样的地方,用来埋葬一些人,很合适吗?”
沈绣背脊发凉。
她忽然明白,凤玄姬与自己一样,也在盯着这条“火脉”。
只是——
她想要的,或许是借火脉换权势;
而沈绣想要的,是以火脉换毁灭。
她们的路,终将相撞。
傍晚时分,沈绣被允许去织坊换线。
这是她少有的、能离开石室的机会。
她在人群中,看见了阿蘅。
阿蘅的脸色比往日更白,右眼蒙着的布条渗出淡淡血迹。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昨夜的阴影。
在搬运丝线的混乱间隙,阿蘅低声道:
“死的那三个……有一个,是和我同来的。”
沈绣心中一紧:“她做了什么?”
“她只是……想留一截线,给自己绣个护符。”
阿蘅苦笑:“在这里,连活命的念想,都是罪。”
沈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信我吗?”
阿蘅一怔,看向她。
沈绣继续道:“若有一日,我能带你出去。”
阿蘅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出去?”她几乎要笑出声,“这里,从没有人出去过。”
沈绣盯着她:“我会。”
“但你要帮我。”
阿蘅沉默良久。
最终,她缓缓点头。
“我信你。”她说,“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
“你绣的时候,眼里有火。”
那一刻,沈绣第一次在绣衣局里,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同盟。
当夜,凤玄姬忽然召集所有核心绣奴。
她们被带到织坊最深处的密室。
那是一间从未对绣奴开放的石殿,中央摆着一座巨大的木架,其上悬着一幅尚未完全展开的巨绢。
凤玄姬站在绢前,神情肃然。
“这是堪舆图的副卷。”她道,“主图由沈绣绣制,你们负责此卷的边脉补全。”
沈绣心中一动。
副卷?
这意味着,凤玄姬并不完全信任她。
也是在给自己留后手。
她走近一看,发现副卷所绣,正是北疆至皇城的几条关键通道。
其中一条,恰好与她暗埋火脉逆线的方向重合。
她心中冷笑。
凤玄姬果然也在试探这条路。
凤玄姬目光扫过众人:“此卷,三日内必须完成。”
“若成,赏;若误——”
她抬手示意。
两名内卫拖出一个被铁笼锁住的人。
那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孩子。
“她,是某位绣奴的女儿。”凤玄姬淡淡道,“你们若慢一刻,她便少一根手指。”
孩子的哭声在石殿中回荡。
绣奴们脸色惨白,却无人敢言。
沈绣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凤玄姬的疯狂。
这不是权谋。
这是——
以人命为乐的掌控。
副卷开始绣制的第二夜,意外发生。
一名年迈绣奴在引线时,忽然手抖,线头勾错了方向。
凤玄姬当场命人,将她拖走。
可就在内卫拉扯之际,那绣奴忽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赢了吗?凤玄姬!”
“你以为你真的能翻天吗?!”
她嘶声喊道:“你不过是——”
话未说完,一柄匕首已从内侍手中飞出,钉入她喉咙。
笑声戛然而止。
血溅在副卷绢上,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凤玄姬脸色阴沉。
她走上前,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那具尸体上。
“拖下去。”
她转身看向众人,目光如寒刃。
“看见了?”
“妄言者,死。”
可沈绣却从那绣奴未尽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那人,似乎知道凤玄姬的来历。
而且,极可能——
并不简单。
当夜深更,沈绣回到石室。
她久久未能入睡。
那老绣奴临死前的嘶喊,在她耳边回荡。
凤玄姬的来历,她并不清楚。
只知道她权倾绣衣局,甚至能调动内卫,却并非朝堂明面上的人物。
一个宦官,怎会有如此权势?
除非——
她背后,有更大的靠山。
她忽然想到沈怀瑾。
想到他献上“叛党名册”后,便一路青云。
而凤玄姬,恰在那之后,权势骤盛。
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两条线,会不会……
正在暗中交汇?
几日后,凤玄姬忽然减少了来绣衣局的次数。
取而代之的,是更频繁的内卫巡查。
整个地下织坊,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而就在这时,沈绣迎来了她第一次真正的“试线”机会。
那一日,她被要求在堪舆图上,补绣一处不起眼的山谷。
凤玄姬只淡淡说了一句:“这里,标重。”
沈绣看了一眼。
那山谷,正是她暗中选定的火脉逆线起点之一。
她心跳骤然加快。
这是巧合?
还是凤玄姬,已经察觉?
她不敢冒险。
表面上,她完全按凤玄姬所指,加重了那处线势。
可在收针时,她却悄然在交汇点,多绕了一道极细的回线。
这一道线,便是她设下的——
第一道反噬引子。
若未来有人试图以此处为通道引动地火,这道回线,便会反向牵引,使火势回冲。
她不知是否会有用。
但她知道——
这是她能为未来,留下的第一根“刺”。
当晚,她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了阿蘅。
两人并肩坐在织坊角落,假装整理丝线。
“你疯了。”阿蘅低声道,“若被发现,你会立刻死。”
沈绣看着前方幽暗的穹顶,轻声道:
“我本就不打算活着出去。”
“可在死前,我要她们,陪我一起。”
阿蘅沉默良久。
最终,她从怀中取出一小包东西,塞到沈绣手里。
“这是……我从药房偷的灰粉。”她低声道,“据说,遇热会爆。”
“我不懂绣。”
“但若你真要做那件事……我帮你。”
沈绣握紧那包灰粉。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仅信她。
还愿意,陪她一起走向深渊。
与此同时,皇城之上。
靖远侯府,灯火通明。
沈怀瑾身着新封侯服,坐在书房中,案上摊着一张北疆军报。
烛光下,他的鬓角,已隐隐泛白。
一名心腹低声道:“侯爷,凤公公传信,说‘图’进展顺利。”
沈怀瑾微微颔首:“告诉她,务必在冬至前完成。”
“北疆那边,等不了太久。”
心腹迟疑了一下:“那……沈姑娘那边?”
沈怀瑾的手,微微一顿。
烛火映着他冷静而疲惫的侧脸。
“她若还活着,”他说,“便是她的命。”
“若死了——”
他抬眼,目光如霜。
“便当,我从未有过这个妹妹。”
那一刻,窗外风雪乍起。
仿佛为这句话,提前铺好了一条埋骨之路。
绣衣局中,沈绣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她抬头望向穹顶,却什么也看不见。
只觉命运的线,正在暗处,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收紧。
而凤玄姬的身影,也在这张网中,开始显露出不稳的裂痕。
她知道——
真正的风暴,很快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