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破晓,终南山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薄雾中。
沈清砚推开房门时,山间寒气扑面而来,却在他身前三尺处自然消散——《先天九阳玄真功》自行流转,周身如笼着一层无形暖阳。
他深吸一口气,肺腑间清气充盈,耳目感知比往日敏锐了数倍,甚至能听见百丈外溪流冲刷卵石的潺潺声。
“是该去看看她了。几天不见,还真有点想她。”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难按捺。
沈清砚整理衣袍,束好发冠,将前些天备好的一小包松子糖仔细放入袖中。
那是前阵子教杨过辨识药材时,偶然发现野蜂巢下的野生松子所制,糖霜裹着松仁,清甜不腻。
踏着晨露往密林深处行去,他的步伐看似不疾不徐,实则每一步都暗合天地韵律。
体内真气如江河奔流,却又静寂无声,只在经脉间温润流转。所过之处,草叶上的露珠微微颤动,却不曾滚落;林间早起的鸟雀受惊飞起,盘旋片刻又落回枝头,仿佛察觉不到这人的威胁。
七日前初探古墓时,尚需凝神提气才能做到踏雪无痕。
如今《先天九阳玄真功》小成,举手投足间已与自然融为一体,仿佛这山间的风、雾、露、叶,都成了他延伸的感知。
古墓入口依旧隐在一片厚重的藤蔓之后。
那些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藤虬结如龙,将石门掩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石门上凝结的晨露在微光中闪着细碎银芒,像是一层薄薄的水晶纱。
沈清砚在门前三丈处停下,并未上前叩门,只是轻轻咳嗽两声,然后静立等待。
他知道她会察觉。
果然,不过半盏茶功夫,石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没有机括转动声,没有石磨摩擦声,就那么平滑自然地开启,仿佛门后不是幽深古墓,而是一处寻常居所。
小龙女一袭白衣,如月下寒梅般立在门口。
晨光尚未完全穿透密林,林间光线朦胧,她却仿佛自带清辉,将周围三尺照得明亮了几分。
乌黑长发未束,如瀑般垂至腰际,只用一根素白丝带松松挽住鬓边几缕。她的脸依旧清丽绝伦,肌肤在晨雾中显得愈发白皙,几乎透明。
眸光流转,落在沈清砚面上时,那双从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七日不见,这人似乎……更不一样了。
并非容貌改变,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往日的沈清砚,虽也温润如玉,但终究带着武人的锋锐。
今日再见,那份锋锐却已敛入骨中,只剩下如深山幽潭般的沉静深邃。站在那里,明明未动,却仿佛与整片山林融为一体,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你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些难以察觉的……熟稔?
沈清砚微笑拱手,姿态从容:“七日未见,特来拜访。”
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顺便……讨教几招?”
小龙女不答话。
她身形忽然动了。
如白鹤掠水,如素月凌空,没有任何预兆,人已飘然而至。
玉掌轻飘飘拍来,看似柔和无力,实则掌缘隐现淡青光泽,暗藏七重后劲,一重强过一重——正是玉女心经中的“素手拂云”,看似拂云般轻柔,实则暗含崩山裂石之威。
沈清砚不退不避,右手自胸前缓缓画圆。
这一动,看似缓慢,实则后发先至。掌缘泛起温润如玉的微光,以全真掌法中最基础的“抱元守一”迎上。没有刚猛劲风,没有凌厉气势,只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抬、一迎。
双掌相接。
没有预想中的闷响,没有气劲碰撞的激荡。
两人的衣袂却同时向后一荡——沈清砚青袍下摆如被清风吹拂,小龙女的白衣袖口则如云絮舒展。掌力在接触的刹那相互消弭、融合、流转,最终化作一缕清风,从两人身侧拂过,吹动了地面的几片落叶。
小龙女眸光微凝。
她能清晰感觉到,沈清砚的掌力比七日前更加圆融凝实。
那份绵柔中隐含的坚韧,仿佛深海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沛然莫御的力量。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真气运转浑然天成,毫无滞涩,一招一式间已隐隐有返璞归真之象。
这绝不是七日苦修能达到的境界。
心念电转间,她身形倏然后撤三丈,旋即再进。
这一次,掌法倏变。
双手在身前交错翻飞,化作数十道虚实相间的掌影,如三月繁花飘落,又如秋日细雨纷飞,将沈清砚周身大穴尽数笼罩。
每一道掌影都似真似幻,劲力或刚或柔,轨迹刁钻莫测——正是古墓派绝学“天罗地网式”,取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旦施展开来,敌人便如落入蛛网的飞虫,进退两难。
沈清砚脚下踏起九宫步。
这不是全真教的步法,而是他从《先天功》中悟出的“九宫遁形步”,暗合先天八卦之理。
身形在漫天掌影间穿梭游走,时而如游鱼摆尾,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滑出掌影笼罩;时而如风中柳絮,随掌风飘荡,却始终不受力。
他不时以指代剑,点向小龙女腕脉要穴。
时而化掌为刀,斩破掌影间的空隙。但始终未动用《先天九阳玄真功》那至阳至刚的劲力,而是以全真武学特有的绵柔与之周旋,仿佛在配合她的节奏,又仿佛在引导这场切磋的走向。
两人在古墓前的空地上交手三十余招。
青白两道身影交错翻飞,衣袂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掌风剑气(虽然无剑)激荡起地面落叶,那些黄叶在空中旋转飘飞,却始终无法近身三尺。
远远望去,不像是生死相搏的武林高手,倒像是一对在晨雾中翩然起舞的仙人,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美感与和谐。
小龙女忽然收掌。
她身形向后飘退,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落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纤足点地,无声无息。
那双清冷的眸子盯着沈清砚,沉默半晌,才轻声道。
“你的功夫,比七日前精进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沈清砚也收势站定,气息平稳如初,仿佛刚才那番激烈交手不过是闲庭信步。
他微笑道:“龙姑娘好眼力。”
“不只是精进。”
小龙女微微蹙眉,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个表情在她脸上极少出现。
“你的内力……更加凝实纯粹了。招式衔接也圆融无隙,已无半点烟火气。短短七日,不该有如此进境。”
她自幼习武,五岁开始练古墓派基础武学,七岁学剑,十二岁已得师傅真传。深知武功一道,越到高深境界,进步越是艰难。往往苦修数月,内力增长不过一丝。参悟经年,招式方能精进半分。
沈清砚七日前与她切磋时,虽也高明,剑法中正平和,掌法圆转如意,但终究还有几分匠气,能看出是经年苦修所得。
今日再见,却已隐隐有返璞归真之象,一招一式浑然天成,仿佛武学已融入骨血,成了本能。
这绝不是寻常苦修能达到的。
沈清砚知瞒不过她,也不打算隐瞒。
他走到另一块青石旁,拂去石上露水,从容坐下,坦然笑道。
“实不相瞒,我这几日闭关,参详了本门一门绝顶武功,虽未彻底领悟,却也有所收获。”
小龙女问道。
“什么武功?”
她依旧站在那块青石上,白衣在晨风中轻轻拂动。
晨光终于穿透林间薄雾,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轮廓,将她衬得如同画中仙子。
沈清砚没打算隐瞒小龙女,便直接吐出三字。
“先天功。”
话音落下,林间似乎静了一静。
连鸟鸣都停了片刻。
小龙女清冷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明显的波动——那是讶异,是恍然,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先天功。
古墓派与全真教渊源极深,祖师婆婆林朝英当年与王重阳纠缠半生,爱恨交织。
祖师婆婆天纵奇才,对全真教的武功了如指掌,耗费毕生心血创出玉女心经,本意便是要破尽全真武功,证明自己不比王重阳差。
门中典籍详细记载着全真教各门武功的特点、破解之法,唯独对先天功,记载甚少,只留下寥寥数语。
“先天功,重阳毕生心血所创。以先天之气为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直指大道,已非寻常武学范畴。此功玄奥莫测,吾穷思十年,未得破解之法。”
这寥寥数语,却重如千钧。
能让心高气傲、才情冠绝武林的林朝英说出“未得破解之法”,先天功的玄奥,可见一斑。
“原来如此。”
小龙女轻声道,语气中有一丝复杂的了然。
“难怪。”
难怪他进步如此神速。
难怪他气质变化这般明显。
先天功……那可是连祖师婆婆都未能参透的绝世内功。
沈清砚见她神情,心中微动,问道。
“龙姑娘对先天功也有所了解?”
小龙女没有立即回答。
她抬眸望向远处终南山的峰峦,那些黛青色的山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远山。
许久,才幽幽道。
“祖师婆婆曾言,先天功以先天之气为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乃是直指大道的绝世武功。修炼此功者,内力生生不息,与天地共鸣,已非寻常武学范畴。”
顿了顿,她的声音更加飘渺。
“婆婆当年创下玉女心经,本意便是要破尽全真武功……剑法破剑法,掌法破掌法,内功破内功。可她穷尽心血,却唯独对先天功,未曾留下破解之法。”
沈清砚心中一动。
他顺势问道:“玉女心经?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门武功。”
小龙女收回目光,看向沈清砚。
晨光透过林间枝叶,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那双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在微微漾动,如同古井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沉默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玉女心经乃祖师婆婆费尽心血所创,是我古墓派最高深的武学。共分九重,前三重为基础心法,中三重为招式精要,后三重……”
她顿了顿。
“涉及阴阳相济、双修合练之道,玄奥非常。”
“这些年来,我师姐李莫愁屡次来扰,明里暗里打探古墓机关,便是想夺走这门功夫。她叛出师门时,只听说了这功法,但却未得传授。”
沈清砚故作恍然,又关切问道。
“那这功夫……龙姑娘可曾习得?”
小龙女轻轻摇头。
这个动作很细微,但沈清砚却能清楚看到她眼中掠过的一丝罕见的无奈。那种明明身怀绝世秘籍,却无法修炼的遗憾。
“玉女心经入门要求极严。”
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林间风声盖过。
“前三重尚可独修,但从第四重开始,便需得……需得两人同修,且心意相通,阴阳互济。”
“我独居古墓,无人可配合,故而只练到第三重,便再难寸进。”
她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沈清砚却能听出其中细微的遗憾,那是一个武者对更高境界的向往,却被现实所困的无奈。
“两人同修?”
沈清砚心中暗喜,果然如此。面上却不露声色,温声道。
“若是如此……或许我可以帮龙姑娘参详一二?我虽非古墓门人,但对武学之道也算略通,或许能寻得变通之法,或独修之道?”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
不提“一起修炼”,只说“参详”。丝毫不提“双修”,只说“变通”。既表达了善意,又不会显得唐突。
小龙女闻言,抬眸看他。
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澄澈,仿佛能照见人心。
她静静看着沈清砚,看了很久,似乎在审视他的诚意,又似乎在权衡利弊。
林间忽然起了一阵风。
吹动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拂过脸颊,她伸手轻轻拢到耳后。这个动作自然而随意,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柔美。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
她转身面向古墓,白衣在晨风中轻拂,背影显得有几分孤寂。
“祖师婆婆定下的规矩,自有她的道理。玉女心经既需两人同修,那便是天意如此。强求变通,或许反失其真意。”
顿了顿,她补充道。
“此事……容后再议吧。”
沈清砚知她心防未消。
古墓派传人自幼清修,不与外人接触,心性淡泊却也固执。
玉女心经涉及门派核心传承,更是祖师婆婆毕生心血,她自然不可能轻易应允外人参与。
不过,“容后再议”四字,已比直接拒绝好了太多。
至少,她愿意考虑。
至少,她没有像七日前那样,切磋完毕便径直回墓,闭门不见。
沈清砚也不强求,只笑道。
“也好。武学之道,讲究机缘。或许将来机缘到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小龙女不置可否。
但她也没有如往常般直接回墓,反而在青石上坐了下来,示意沈清砚也坐。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沈清砚心中暗喜。
七日前,两人切磋完毕,小龙女总是微微颔首,便转身入墓,石门闭合,再无交谈。
今日却愿与他同坐闲谈,这已是极大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