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莞城的沥青路面,热浪扭曲了空气。
明珠皮革厂那块镀金招牌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胶水味。
罗文站在厂门口,脚边的红白蓝塑胶编织袋格外扎眼。
三个月。
换了六家厂。
流水线上的螺丝打得手心起茧,车间里的胶水熏得头昏脑涨。
他低头看了一眼满是油污的帆布鞋,从兜里摸出那台屏幕碎了一角的手机。
通讯录翻到“小姨”两个字。
手指悬停半秒,按了下去。
“喂,小姨。”
听筒里传来机器轰鸣的背景音,随后是一声无奈的长叹。
“又跑了?”
“嗯,主管是个傻逼。”
“行了,别说了。”孔萍甚至没问原因,“钥匙在门口那盆发财树的土里埋着,你自己去拿,我还要加班。”
电话挂断。
罗文把手机塞回裤兜,拎起编织袋,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一辆摩的。
城中村的巷子阴暗潮湿,头顶全是乱如蛛网的电线。
罗文熟门熟路地摸到三楼。
门口那盆发财树早就枯死了一半,叶子枯黄卷曲。
他蹲下身,手指插进干燥板结的泥土里抠挖。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
刚捏住钥匙柄,还没来得及往外拔。
咔哒。
门锁弹开。
防盗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一股混杂着沐浴露香气的水雾扑面而来。
罗文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整个人僵住。
视线平视的前方,是一双沾着水珠的赤足。
往上。
是笔直、圆润,白得晃眼的小腿。
再往上。
一件淡紫色的冰丝浴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领口开得极低,深深的沟壑若隐若现,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大侄来啦?”
李曼手里攥着一条干毛巾,正在胡乱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她侧过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快进来吧,蹲那儿干嘛,孵蛋呢?”
罗文喉结猛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冲击力有点大。
他慌乱地低下头,提着编织袋钻进屋里,视线根本不敢乱瞟。
“是不是又被开除了?”
李曼关上门,随口问道。
“嗯。”
罗文把包放在墙角,应了一声。
李曼是赣鄱人,在云间会所上班。
这地方罗文听说过,莞城销金窟,进门就是四位数起步。
李曼走到客厅中央,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冰丝浴袍随着她的动作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今年26岁。
孔萍也26岁。
两人是合租室友。
孔萍是罗文老妈的远房表妹,论辈分,罗文得叫孔萍小姨。
李曼知道这层关系后,每次见到23岁的罗文,都笑嘻嘻地喊大侄子,哪怕罗文只比她小三岁。
“那破厂不待也罢。”
李曼放下水杯,伸了个懒腰。
浴袍下摆随着动作往上提了一截。
那一抹晃眼的白,看得罗文太阳穴突突直跳。
莞城是个开放的城市。
李曼又是在那种场子上班的人,早就习惯了男人的注视。
更何况,在她眼里,罗文就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屁孩。
家里人眼里的乖宝宝,厂里被主管骂两句就提桶跑路的愣头青。
根本不算男人。
李曼把擦头发的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径直走到卫生间门口。
她背对着罗文。
手伸到腰间,轻轻一扯。
带子滑落。
冰丝浴袍顺着光滑的脊背滑落,堆叠在脚边。
罗文呼吸瞬间停滞。
虽然只是背影,但那夸张的腰臀比,依然像重锤一样砸在他视网膜上。
李曼弯腰捡起浴袍,随手扔进旁边的脏衣篮。
“我得补觉了,晚上还要上班。”
她打着哈欠,赤条条地走进卧室。
“饿了自己弄饭,不想弄就出去吃,别吵我。”
砰。
卧室门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罗文一个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沐浴露香味。
他瘫坐在陈旧的布艺沙发上,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撞击。
这就是莞城。
有人在流水线上为了两百块全勤奖累断腰,有人在会所里一晚上赚这一年的工资。
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罗文闭上眼,没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再次醒来,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客厅没开灯。
一道疲惫的身影正在玄关换鞋。
“醒了?”
孔萍按亮了灯。
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服,头发随意扎在脑后,脸上带着长时间加班特有的油光和枯黄。
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蔫头耷脑的青菜和两个馒头。
罗文坐直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小姨。”
孔萍把菜放到茶几上,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开始解脚上的劳保鞋鞋带。
“刚才回来路上,我给你问了。”
她头也没抬,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想多费口舌的疲惫。
“隔壁工业园有个电子厂,坐班,不穿无尘服。主管是我老乡,打了招呼,你明天直接去面试。”
罗文刚睡醒的脑子清醒了一半。
又是厂。
又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流水线,永远拧不完的螺丝,永远骂不完的主管。
还有那股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机油味。
“我不去。”
罗文回答得很干脆。
孔萍解鞋带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罗文。
“不去?”
“嗯,不想再进厂了。”
罗文从兜里摸出烟盒,想点一根,看到孔萍的脸色,又讪讪地塞了回去。
“那你准备干嘛?”
孔萍把劳保鞋踢到一边,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回川渝?”
“不回。”
罗文梗着脖子。
“出来的时候跟我爸妈发过誓,混不出个人样,死也不回去。”
孔萍皱起眉头,眉心的川字纹有些深。
三个月前,老家那个远房表姐打来电话,哭天抢地。
说儿子大学毕业不找工作,天天在家里躺尸打游戏,好不容易把他撵出来,让孔萍多照应。
孔萍原本以为大学生能有多金贵。
结果这三个月,她是真见识了。
这大侄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吃不了一点苦,受不了一点气。
“罗文。”
孔萍语气冷了下来,连小名都不叫了。
“你大学毕业,按理说比我有文化。但这里是莞城,不是你象牙塔。”
她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你不进厂,你能干什么?去送外卖?你会骑车吗?去干销售?你能喝吗?”
孔萍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
“我是个厂妹,干了七年流水线。除了进厂,其他工作我还真没办法帮你介绍。”
“我没本事,也不认识什么大老板。”
孔萍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空气有些凝固。
罗文看着孔萍那张因为长期熬夜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
他知道孔萍说的是实话。
但他不甘心。
他想起刚才李曼那随手扔在地上的冰丝浴袍,想起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同样是人,凭什么有人要在流水线上烂掉,有人就能活得那么滋润?
罗文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孔萍,看向李曼紧闭的卧室房门,又转回到孔萍身上。
“我可以去你店里帮忙。”
罗文说道。
孔萍正准备弯腰拿菜去厨房,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慢慢直起腰,脸上的表情从疲惫变成了一种极度的错愕和慌乱。
“你说什么?”
“我说。”
罗文站起身,直视着孔萍。
“我不想进厂了,带我去你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