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臣清早到宁安堂时,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
一向爱睡懒觉的贺霁阳竟已经到了。
少年坐在桌边,守着一桌香气扑鼻的早膳,却罕见地未动筷。
苏棠冉端着碟酥饼入座,笑道:“三爷不是有话对二爷说吗?”
贺霁阳指尖摩挲着碗沿。
良久,憋出一句:“吃饭。”
简简单单一句话,倒是让贺雪臣有些诧异。
贺霁阳说话最爱夹枪带棒,难得会露出如此乖顺的模样。
用过膳后,苏棠冉提出想出门采买。
贺霁阳自告奋勇:“我可以同去。”
苏棠冉温声道:“过几日书院小考,三爷还是留在府上温书吧。”
摇尾小狗登时偃旗息鼓。
小鹿眸落在缄默的贺雪臣身上。
“二爷可否陪我上街一趟?”
贺霁阳“嘁”了一声,对此甚至不屑:“他才不愿出门呢,他就是……”
“好。”
温润如羊脂玉的声音打断了他。
贺霁阳露出见了鬼的神色。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那之前千方百计央他出去算什么?
算他倒霉?
……
夏日暑气正浓,街上不少叫卖酥山的摊位。
苏棠冉推着贺雪臣在一处干净的铺子前停下。
“二爷陪妾身尝尝酥山吧。”
她话音未落,已向店家要了两碗酥山。
冰酪浇了蔗浆与碎果,入口沁凉,甜意丝丝化开。
贺雪臣忽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知著近日变了许多,苏娘子是如何做到的?”
苏棠冉咽下口中甜意,想了想:“三爷少年心性,原先觉得您自己闲散,又总拘着他读书,心中难免别扭。可如今他知您只是藏锋守拙,态度自然就变了。”
贺雪臣微怔:“就这样?”
苏棠冉用竹签叉起一块蜜瓜,点点头:“就这样。”
说话间,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碗中那颗糖水浸透的粉桃。
那眼神太过专注,贺雪臣想忽略都难。
他无声地叹了下,用勺子舀起那颗桃子,轻轻放入她碗中。
“谢谢二爷。”
小妇人仰脸一笑。
投桃报李,苏棠冉也舀了两块蜜瓜放进他碗里。
可勺子递过去,两人皆是一顿。
这两把勺,方才都各自用过。
这般交换吃食,岂不是……
苏棠冉耳根倏地一热,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小口吃着桃子。
余光里,贺雪臣原本白皙的耳廓,也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两人便这般默默对坐,直到碗底见空,谁也没再说话。
离开冰铺,苏棠冉推着轮椅拐进一条稍静的街,最终在一座匾额高悬的医馆前停下。
“泓济医馆。”
贺雪臣念出匾上字迹,侧首看她,“来此何事?你身子不适?”
苏棠冉摇头,只柔声道:“二爷随我进去便知。”
堂内药童迎上,苏棠冉轻声说明来意:“劳烦通传,妾身姓苏,想求见孙大夫。”
片刻,二人被引入后院一间清静茶室。
苏棠冉这才低声解释:“听闻这位孙大夫曾在太医院任职,如今年纪大了在此坐诊,医术极精,尤擅疑难杂症。”
贺雪臣眸光微动,尚未开口,一位鬓发斑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已掀帘而入。
老者目光在贺雪臣脸上一落,旋即拱手:“老夫见过贺二爷。”
“孙大夫,许久不见。”
贺雪臣颔首,语气平淡。
孙大夫抚须,目光转向一旁的苏棠冉,带了些询问。
“这是我夫人。”
孙大夫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这位冷清孤傲的贺二郎,竟已成亲了?
他按下心绪,转向苏棠冉:“苏娘子此前所言,家中患有喘疾的长辈,可是贺大夫人?”
“正是。”
苏棠冉点头。
孙大夫沉吟片刻,铺纸研墨,开下一方,嘱咐药童去抓药。
“大夫人的喘疾是旧疾,亦与心境郁结有关。汤药可缓解症状,但若想断根,还需心结纾解才是。”
苏棠冉认真记下,又恳切道:“可否烦请大夫将药制成丹丸?汤药苦涩,日久难免生厌,丹丸或许更易入口些。”
“自然可以,只是丹丸工序繁琐,价钱要高上许多。”
“无妨。”苏棠冉答得毫不犹豫。
孙大夫点点头,视线终是落向贺雪臣的腿,神色慎重起来:“二爷今日可愿让老夫请脉?”
贺雪臣唇线倏然抿紧,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室内一时静极。
就在他沉默的刹那,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探来。
拂开雪青色的宽大衣袖,将那微凉的手腕托起,送至孙大夫面前的脉枕上。
“劳烦孙大夫,为他仔细看看。”
孙大夫暗自诧异。
这位冷面二爷,倒是个听夫人话的。
他凝神静气,指尖搭上脉关。
良久,眉头越蹙越紧。
“二爷当年所中寒毒异常顽固,深入经脉,损及根本。如今已逾五载,怕是……”
他收回手,缓缓摇头,“难以彻底拔除。”
苏棠冉羽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中漫上的失落。
“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孙大夫叹息着摇头。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苏棠冉目光执拗地望向孙大夫:
“那么,可否请您为二爷施一次针?”
明知希望渺茫,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孙大夫却是不忍拒绝。
他最终取出了针囊。
苏棠冉跪坐在贺雪臣腿边,看得目不转睛,遇到不明之处,还会虚心求教。
她问得仔细,孙大夫也答得详尽。
施针完毕,孙大夫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本医书,递给苏棠冉。
“娘子有心,此书赠与你了。”
苏棠冉郑重道谢,将书收好。
见贺雪臣衣摆因方才施针略显凌乱,便很自然地蹲下身,伸手为他细细整理。
指尖刚触及他的袍角,手腕却骤然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那力道不轻,肌肤相贴处传来他偏高的体温。
“苏棠冉,”他的声音响起,如冰玉相击,清冷中压着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你越界了。”
苏棠冉动作一顿,抬起脸看他。
一旁的孙大夫心中咯噔一下。
却见小妇人只是眨了眨眼,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就着他攥住自己手腕的姿势,微微倾身,凑到他耳边。
“妾身如今既是贺府的人,那大夫人的病,您的腿,自然都是我的分内事。”
她稍稍退开些,一双明眸望进他骤然深邃的眼底,语气温柔却笃定:
“既是分内事,何来‘越界’一说?”
贺雪臣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攥着她手腕的指尖,微微松了力道。
他竟一时语塞。
苏棠冉这才轻轻抽回手,神色如常地起身,对孙大夫盈盈一礼:
“大夫人的药,便劳烦您每七日派人送至府上。”
孙大夫连连应下,亲自将二人送至医馆门口。
临别时,他终究没忍住,压低声音对苏棠冉道:
“夫人真是好气度。方才那般言语,若是寻常女子听了,怕是要伤心了。”
苏棠冉唇角弯起一个很淡的弧度,声音轻得像自语:
“不痛不痒的话,何须挂怀?”
比起她听过的剜心之言与彻骨之痛,贺雪臣方才那句带着无措与抗拒的越界,实在太轻,太轻了。
目送两人缓缓融入暮色,孙大夫捻着胡须。
良久,摇头轻叹,眼底却浮现一抹了然的笑意:
“这冷心冷情的贺二郎,娶了位了不得的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