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后,贺雪臣一头扎回漱玉阁。
大门紧闭,谁也不见。
贺霁阳环胸靠在廊下,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你看,他平时出门后就是这么一副死人模样。”
苏棠冉抱着药盒,睫羽轻动,“去医馆总是劳心伤神的,且让二爷歇歇吧。”
听罢,姜伯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你,你带二爷去医馆了?!”
苏棠冉点头。
贺霁阳抄着手,围着她转了一圈,似是在看什么稀罕物般。
“你带他去医馆,竟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苏棠冉眼神微凝,不解问他:“他去不得医馆么?”
姜伯答道:“苏娘子有所不知,自打二爷解毒落了腿疾后,便再也没去过医馆。”
“有一次老夫人执意要将他押去,二爷砸了许多东西,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二爷动那么大的气。”
苏棠冉错愕。
原来里头还藏着这么一层。
想到当时贺雪臣隐忍的与不安,她心里骤然刺痛起来。
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只是现在正好到了时辰,不得已,还是旋身去了厨房。
直到太阳西斜,都不见贺雪臣的露面。
苏棠冉思忖许久,唤来璎璎,递给她一只托盘。
上面摆着新制的燠肉与杏酪。
火焰燎烤皮脂特有的焦糊浓香,混合着油脂融化至极致后散发的丰腴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璎璎去送给二爷可好?”
璎璎一笑,露出两个圆圆的小梨涡,“保证完成任务~”
苏棠冉对这只小糯米团子缠人的本事甚是放心。
果不其然,璎璎软磨硬泡了半天,便咕噜噜滚进了漱玉阁。
一进门,便被四散的瓷片吓了一跳。
“送完就出去。”
贺雪臣垂着头,神情恹恹。
放下托盘后,璎璎踮着脚绕过瓷片,上前捧起贺雪臣的手。
指尖有几道划痕,血液已经凝滞,却依旧可怖。
“看起来好痛。”
说完,她撅着小嘴轻轻呼了两下。
“痛痛飞走咯~”
见贺雪臣没有反应,璎璎扬起小脸,“还痛么?”
贺雪臣摇了摇头。
“那雪臣叔叔吃点饭吧。”
贺雪臣不声不响地将碗推到她眼前:“我不饿。”
“你们大人怎么都不爱吃饭呀?”
璎璎不解。
“娘亲心情也不好,午膳就吃了两口清汤面。”
贺雪臣蹙眉:“她怎么了。”
璎璎晃悠着小腿,垂着头闷闷道:“娘亲今日在腿上扎了好多血洞,看着好痛。”
“我劝她她却不听,扎了一会儿,自顾自在那儿哭了起来。”
“她……”贺雪臣一顿,“怎么这么傻呢?”
一大一小又聊了两句,璎璎便催促着贺雪臣用膳。
举箸夹起一块,焦褐的酥壳薄脆,触之有声,内里饱含的滚烫脂汁几欲滴落。
入口瞬间,牙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脆壳,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旋即而来的是一股裹挟着汹涌肉香的、灼烫丰腴的汁液,猛地迸溅满口。
内里的羊肉却鲜嫩得不可思议。
细嚼之下,筋膜带来一丝微妙的弹韧,而柔嫩的瘦肉则在齿间化为甘美的肉糜。
莳萝的辛烈与胡椒的野性,恰到好处地点缀在浓郁的肉香里,更激发出羊肉本身的鲜甜。
滚烫的燠肉捂热了贺雪臣尘封许久的心。
入夜,月华如水。
贺雪臣摇着轮椅出了漱玉阁,在经过那丛太湖石假山时,蓦地顿住。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一个纤细专注的身影。
苏棠冉正俯首对着一卷摊开的医书,另一手捏着明晃晃的银针,比对着自己裸露的小腿。
绢裤被她挽至膝上,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夜色与烛光下。
贺雪臣呼吸一窒,几乎是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然而下一瞬,他听见极轻的、压抑的一声“嘶”。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度回转。
只见苏棠冉捏着针,竟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腿上一处穴位刺下。
柳眉因疼痛而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汗。
可她并未拔针,只是忍着疼,垂眸仔细端详落针的位置与角度,继而缓缓摇头。
“不对……”
皙白的小手拔出针,指尖继续按压寻找,又要再次刺下。
贺雪臣的心像是被那根银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他如何不明白。
在京中延医施针,所费不赀,而他这腿疾,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她这般熬夜忍痛,在自己身上试针,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在第三针即将落下时,轮椅已无声地靠近。
微凉的手稳稳握住了她执针的手腕。
苏棠冉一惊,蓦然抬头。
“二爷?”
贺雪臣的目光落在她小腿上,那密密的红色针眼,在莹白肌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他心里蓦地一揪。
“在我腿上试。”
贺雪臣听到自己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鹿儿般的眸子里盛满了错愕与不解,“什么?”
贺雪臣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定定看着她:
“我说,在我腿上试,我没有知觉,不怕痛。”
“不行。”
苏棠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她放下针,就着蹲跪的姿势,仰脸看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二爷的腿是旧疾,经络脆弱,我断不能拿二爷来冒险。”
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看得贺雪臣心头那点莫名的郁气与懊悔,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沉默在夜色中流淌。
许久,贺雪臣喉结微动,清冽的嗓音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低低响起:
“抱歉。”
苏棠冉长睫猛地一颤。
“白日里,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向来自持矜傲的贺二爷,此刻向这个小妇人低下了头。
苏棠冉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她摇摇头,声音软了下来:“是妾身思虑不周,未能顾及二爷心境,二爷不必道歉。”
“那么,”贺雪臣再次开口,语气已恢复了几分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作为赔罪,让我帮你试针。”
苏棠冉咬着下唇,仍是犹豫:“妾身扎得不好,真的很痛。”
贺雪臣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声音放缓道:“你若能扎痛了我,倒算你有本事了。”
苏棠冉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言,怔了怔,随即“扑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目光盈盈地望向他,带着歉意与郑重,“妾身失礼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将他的裤腿挽起。
因常年缺乏活动,贺雪臣的小腿显得有些清瘦。
但仔细看去,仍能辨出昔日匀称流畅的肌肉线条。
苏棠冉指尖带着谨慎,寻找着穴位。
贺雪臣静静看着,看她浓密的睫毛,挺翘的鼻尖,和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的唇。
再三确认后,她屏住呼吸,将银针稳稳刺入他腿上的穴位。
手法虽显生涩,但落针的位置,竟与白日孙大夫所施分毫不差。
“二爷,”她抬起眼,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可有何感觉?”
贺雪臣清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自然是没有。
一丝一毫的痛觉或别的感觉都没有。
然而,对上那双盛满了殷切、担忧、甚至有一丝祈求的眸子,贺雪臣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移开视线,“似乎有些不同。”
“真的吗?”苏棠冉惊喜地低呼,“那日后,便都由妾身来为二爷施针,可好?”
贺雪臣望着她的笑靥,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他好像感觉确实到了一丝丝的酥麻。
也不知是腿,还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