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报是夜里送进王帐的。
萨彦岭马场数千匹良驹不明原因集体腹泻,瘫倒哀鸣。老马倌束手无策,萨满法器也压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瘟神”。
此事若拖,乌梁海的战力将遭毁灭性打击。谢律真当机立断,连夜点齐近卫,命元音医女与宫琅玥随行,星夜驰援。
马车在黑夜与寒风中一路颠簸。
草原的深夜冷得像能把骨头冻裂,直至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宫琅玥才在摇晃中醒来。她揉揉眼,见元音医女仍安稳合目,便悄悄掀开毡帘。
清冽的风灌入鼻息。
叶尼塞河春融之景在眼前铺开。浮冰如碎玉相撞,轰鸣似大地心跳;两岸雪山沉默矗立,峰顶被晨光镀出金边,像无言的神祇守望人间。
“倒是壮观……”宫琅玥喃喃。这漠北虽苦寒,但这般辽阔气象,确实比江南的风雅更具魄力,心中的怨气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驾——”
一道低沉有力的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远处,一道褐色身影正策马疾行。是谢律真。
他今日只着一身利落的骑装,领口微敞,露出一截蜜色的脖颈。胯下那匹名为“獠牙”的黑色骏马喷着响鼻,和他主人一样透着股不好惹的劲儿。
晨光正好洒在他的侧脸上。宫琅玥下意识地打量了他一眼。
平心而论,这蛮子王爷生得一副好皮囊,却绝不是她偏爱的模样。
那宽阔饱满的额头,一看便心思深沉;再看那微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满脸挂着“唯我独尊”的强势。
单手挽缰,腰背笔挺,下巴微抬,目光睥睨。那副神态仿佛在告诉天地——风得先给他让路,光也得先照他。
宫琅玥悄悄撇嘴,暗自腹诽:想必这人每天照镜子,都要在心里默念三遍“老子是草原最带劲的男人”,不然怎会这般自信?
她不由得想起沈辞。观云哥哥骑马时如玉树临风,连落蹄都要避开嫩草。而谢律真?恨不得把整片草原都踩服了。
正吐槽着,她却敏锐地发现,他的目光并非在以此为乐,而是一直在扫视沿途的水草状况,神色沉凝肃穆。
这看似从容不可一世的背影,其实担着整个部族的生死。
马背上的谢律真似有所感,毫无预兆侧过头来,眸子一触到她,凝重瞬间散去,换上一抹飞扬的戏谑。
像在说:怎么,看本王看呆了?
宫琅玥被这眼神噎得呼吸一滞,面颊瞬间滚烫。
她气急败坏地手一松——
“唰!”
厚重的毡帘被重重甩下,隔绝了那道灼人的视线。
车外,谢律真看着那块还在微微晃动的帘子,心情没来由地一阵舒畅。连夜赶路的疲惫都轻了不少。
他朗声一笑,迎着初升的朝阳,扬鞭一指前方:“全军加速!”
……
片刻后。
马蹄声急,宫琅玥没忍住好奇,又轻轻掀起一条细缝。
这一回,她没被发现。只见谢律真在金色的晨曦中一骑当先,黑马如龙,那英姿确实有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潇洒。
她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小关儿,看谁呢?”
“呀!”宫琅玥手一抖,帘子落下。
她猛回头,只见元音医女不知何时醒了,似笑非笑看着她。宫琅玥脸红到耳根,却还嘴硬:“师父,我看风景!方才那河里浮冰撞得可好看了!”
“哦?”元音也不拆穿,只把笑意藏进眼角,重新阖目,随车摇晃,悠悠哼起一段旧谣:
“骑马望长安,长安白日边。
马上遥相看,相看两不厌。”
宫琅玥心头一跳,轻声问:“师父……又想起故乡了?”
元音摇摇头,语气淡淡却带点怅然:“人老了,容易感怀。也不过是想起些年少光景,胡乱哼两句——你就当为师瞎念叨。”
正午,队伍在一处背风山坳休整。篝火燃起,驱散了深秋寒意。
宫琅玥早已饥肠辘辘,正坐在大石旁啃着冷硬的干粮。忽见赫伦捧着一张油纸走近,上面赫然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滋滋冒油的肥嫩野兔。
“元音医女,”赫伦恭敬道,“这是殿下方才亲猎的,特意送来给您补补身子。”
元音道谢接过,目光落在兔肉上时微微一顿——那肥兔被人用利刃从中间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切口平滑。
她了然一笑,转身将半只硕大的兔腿递到宫琅玥面前:“小关儿。”
宫琅玥连忙摆手:“师父,这是殿下给您的……”
“傻丫头,”元音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意味深长地点了点那切口,“若真是单给我的,何必多此一举,费劲将它剖开呢?”
宫琅玥一怔,看着手中焦香四溢的兔肉,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吃吧,”元音温声道,“到了马场还有硬仗要打,不吃饱怎么行。”
宫琅玥捧着那沉甸甸的烤兔,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暖意。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外皮焦脆,内里鲜嫩爆汁,火候咸淡竟恰到好处。
没想到,这蛮子王爷还有这手艺。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下意识抬头,穿过跳动的篝火望向远处。
谢律真斜倚在一旁,手里拿着酒囊,见宫琅玥正捧着他猎的兔子吃得正香,他唇角一勾,心情颇好地仰头灌了一口酒。
“殿下?”
身旁的亲卫统领巴图忍不住了。这汉子壮得像头熊,脑回路却直得像根棍。他瞅着自家主子空空如也的手,纳闷道:
“属下明明记得,您刚才猎了两只肥兔子啊?怎么……全送出去了?主帅不吃肉怎么行?”
谢律真收回目光,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哦,那只……跑了。”
“跑……跑了?!”
巴图牛眼瞪得溜圆,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那兔子……它都烤熟了还能跑?!”
被当场拆穿,谢律真非但不窘,反而冷飕飕地横了他一眼,理不直气也壮:
“本王说它跑了,它就是跑了。怎么,你有意见?”
他慵懒地抱着胳膊:“本王近日胃口不佳,见不得油腻。你自己吃饱便是,少来烦我。”
巴图被噎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顺着谢律真刚才的视线望去,正瞧见那个叫关二娘的小医女,捧着半只兔子吃得正香。
他挠了挠后脑勺,终于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个憨笑,小声嘀咕:
“嘿……原来那只烤熟了的兔子,是‘跑’到人家姑娘肚子里去了啊!”
抵达马场时,日头西斜。
谢律真一跃下马,没有发怒责罚,而是利落地接管全局。他令赫伦封锁马场,巴图隔离病马。亲自踏入污浊马厩,查通风、验草料、探水源,排除了环境与投毒可能,最终断定:是一场突发的恶性马瘟。
另一侧,元音医女已挽袖走向病马,徒手捞起一撮稀粪细辨。
“医者最忌洁癖。马不能言,秽物即是疾苦。”
宫琅玥闻言,眼神一凝,再无半分迟疑。她立刻指挥牧民熏艾、烧水,跪地协助诊查。元音结合早春寒气,断定为严重的“寒湿内侵”,当即开出“赤石脂禹余粮汤”。
然而熬药易,灌药难。
病马因腹痛狂躁不安。一匹名为“大力”的头马疯狂踢踏,宫琅玥端着药桶试图上前,不料马蹄横扫,药汁泼了她一身,整个人跌坐在泥污中。
千钧一发,谢律真如豹影扑出。
他铁臂如钳,狠狠勒住“大力”的脖颈,硬生生将狂躁的马头压制下来,暴喝一声:“灌!”
宫琅玥被这爆发力震慑,瞬间回神。她抓起长嘴壶,看准时机,利落地塞入马口。
一人蛮力镇压,一人麻利喂药,配合得天衣无缝。
整夜,众人与死神赛跑。直到最后一匹烈马被制服,谢律真才直起身喘息。他皮甲上溅满污秽,汗水混着泥灰滚落,划过挺拔的鼻梁。
卓玛急忙捧帕上前:“殿下……”
“水。”谢律真抬手挡开,喉咙如火烧。
“哎呀!”卓玛懊恼,“奴婢的水囊都分给牧民了。”
“殿下,我这儿有。”
宫琅玥下意识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谢律真垂眸,看了眼水囊,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渍的手,言简意赅:“手脏。”
宫琅玥微怔,随即咬唇拔开塞子,踮起脚尖试图喂他。奈何身高差距悬殊,动作笨拙吃力。
谢律真低笑一声,指了指旁边的草垛:“上去。”
宫琅玥依言踩上草垛,高度瞬间刚好。她小心将水囊凑近他干裂的唇边。
许是渴极了,他喝得又急又猛。宫琅玥手腕微颤,一缕水线自他唇角溢出,滑过刚毅的下颌,淌过剧烈滚动的喉结,最终没入衣领敞开的深处。
月光下,那道水迹闪着暧昧的光。
“够了。”
谢律真偏头,灼亮的眸子锁住她微红的脸颊,眼底暗流涌动,声音低沉:“本王尝着,怎么是甜的?加了什么?”
宫琅玥心头一跳,慌忙避开视线:“就、就是寻常山泉……许是殿下太渴了。”
话音未落,她便跳下草垛匆匆逃离。
卓玛在一旁掩嘴偷笑,壮胆打趣:“殿下,这哪里是水甜?分明是人甜吧……”
谢律真缓缓收回目光,屈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卓玛的额头:“就你话多。”
然而,就当众人以为胜券在握时,一个时辰后,马场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病马非但没好转,反而开始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眼珠迅速充血凸起。
“医女大人!不行啊!这马要活不成了!”老马倌凄厉大哭。
众人骇然失色,谢律真面色铁青,死死攥紧了拳头。
局势,彻底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