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23:50:35

萨彦岭的这一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马场内一片混乱,元音医女面色苍白地穿梭在病马之间。

"快!按住风府穴!"她厉声喝道,手腕猛地一抬,银针如雨点般落下,施展着极耗心神的"封脉止痉"针法,每一针都在与阎王抢命。

片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战马终于停止痉挛。

然而倒下的马实在太多,刚稳住这一匹,身后又传来老马倌绝望的哭喊:"医女大人!这匹也不行了!"

她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一个时辰不间断的救治早耗尽了她的气力,汗水顺着鬓角淌下。

“师父!”宫琅玥急忙去扶。

“别管我……”元音虚弱却坚定地推开她,“救马要紧……”

不远处,谢律真面色铁青,眼见病情失控,他当机立断,做了最坏的打算。

“巴图!”他抬手指向上风口,“带人将所有未见病症的战马转移到高地!哪怕只剩一匹,也要给乌梁海留下火种!”

“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宫琅玥凝视着那些服药后反而恶化的战马,脑中某根弦忽然崩断。

不对!若是寻常痢疾,即便药不对症,也不该恶化得如此迅猛,更不该出现“药到反噬”的怪相。

除非——毒素根本没排出去,反而被止泻药生生锁在了五脏六腑里!

她心头一凛,猛地转身,一把攥住了正在搬运草料的赫伦。

“赫伦大人!帮我一把!"她声音急切。

赫伦按住马,宫琅玥发现牙齿一圈黑线,又翻开马眼眼睑,眼白处布满了细密的出血点,这正是火毒攻心的确症!

这哪里是什么痢疾!这分明是她在《相马经》中曾读过的“锁喉毒”之相!

"快去禀报殿下!这不是马瘟,是中毒!必须立刻催吐!皂荚水、生豆油都行!刚才灌下去的那些药,一口都不能留在肚子里!再拖下去,这些马的肠子都要被活活烧穿了!”

赫伦大惊失色,当即施展轻功疾驰而去:“殿下!情况有变!”

宫琅玥跌跌撞撞冲到元音身边:“师父!停针!是中毒!我看过了,牙龈黑线,舌根紫胀!这是有人下了猛毒伪装痢疾,止泻药反而成了催命符!”

元音行医二十余载,先前只是被接踵而至的表症扰乱了心神,此刻被宫琅玥一语点破关窍,脑海中霎时一片清明。

“燥烈之毒,假作泄泻……”

她立即俯身抓起呕吐物,指尖捻起其中的白色结晶一嗅,脸色骤变:

“是芒硝!还是提纯过的高精盐芒硝……里面混了巴豆油!”

她骇然看向宫琅玥:“芒硝过量即毒,佐以巴豆,简直是火上浇油!难怪赤石脂灌下去,止泻无法排毒,反而堵死了生路!”

……

一听到“中毒”二字,谢律真眼底寒芒乍现。

水源与草料既无问题,那唯一能让所有战马同时中毒的,就只剩下它们每日必舔的东西!

“这些日子,马是不是比往常更爱喝水?”他厉声喝问身边的马倌。

“正是!”老马倌连连点头,“饮完水就去舔盐,舔完又急着喝水,接着就开始拉稀……”

谢律真大步跨到料槽前,抓起一块青盐砖狠狠摔在地上。

“啪!”

盐块碎裂,在火光下透出一层刺眼的白光。

“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

他怒极反笑,周身杀气凛然:“以盐引渴,借水催泻,环环相扣,这是要让我乌梁海的战马活活拉死!”

“赫伦!”他暴喝一声。

“属下在!”赫伦应声而出,“狼影卫已封锁全场。方才擒下试图焚毁库房账册的副管事耶力,另有数名形迹可疑的杂役,已尽数收押!”

“好!留口气,本王要活剐了他们!”

此时并非清算之时,救马如救火。

元音当机立断:“既是芒硝巴豆,须以黑豆甘草汤中和!佐以蛋清护胃,再灌淡盐糖水防脱力!”

“立刻起锅!”谢律真扬声喝令,“所有部民,将家中禽蛋、盐、糖尽数取来!”

军令如山,死寂的马场瞬间被重新点燃。

大锅架起,炉火通红。有人添柴,有人舀药,有人死死按住马头灌喂,有人依着宫琅玥的示范,揉按马腹助其吐泻。

谢律真与宫琅玥并肩而立。一个运筹调度,将人手分派得滴水不漏;一个穿梭马群,施针喂药,将救命的药汁源源不断送进马腹。

这一夜,人声马嘶,火光如昼。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桶药汁见底,喧嚣终于归于死寂。

抽搐止了,哀鸣歇了。数千匹战马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尽数瘫软在地,阖眼无声,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熬人。

所有人都已力竭,无论是尊贵的察罕王,还是寻常牧民,此刻都一般无二地瘫坐在泥地里。

天地间静得可怕,只余远处叶尼塞河浮冰相撞的沉闷回响,格外苍凉。

谢律真背靠草垛,长腿随意曲起,沾满污泥的皮甲敞开着。

天边残月勾勒出他坚毅疲惫的侧影,一夜生出的青色胡茬,平添几分粗砺。

他嘴唇微动,似在默诵古老的祝文。

宫琅玥裹着脏污的羊皮袄,蜷缩在他身侧的阴影里,心一直吊在嗓子眼。

“卓玛……”她嗓子干哑,轻如耳语,“它们……是睡着了吗?”

靠在她肩头的卓玛眼圈红肿,鼻尖一酸:“但愿……只是睡着了。”

时间仿佛凝固。

终于,东方天际裂开一道口子,瑰丽的金红钻出云层,将第一缕晨光洒向这片饱经摧折的大地。

光束穿透晨雾,恰好落在马群中央那匹通体如墨的“马王”身上。

“呼噜噜——”

一声粗重的响鼻,突兀地划破了死寂。

只见那马王耳尖一抖,庞大的身躯随之震颤,四蹄发力,竟缓缓站了起来!它奋力甩动长鬃,昂首向着初升的旭日,发出了一声嘹亮高亢的长嘶!

“希律律——”

这一声,如同吹响了生命的号角。

紧接着,一匹,两匹,十匹,百匹……那些原本瘫软在地的战马,像是被唤醒的勇士,一匹接一匹地挣扎着站起。虽步履踉跄,身姿却无比坚定!

死寂的马场瞬间沸腾。

“站起来了!都站起来了!” “活了!我的马活了!”

压抑整夜的情绪轰然决堤。老牧民相拥而泣,年轻士兵将帽子抛向天空,忘情嘶吼:“天佑乌梁海!天佑察罕王!”

宫琅玥只觉热血上涌,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殿下!殿下你看!”

她忘乎所以,一把抓住谢律真的胳膊用力摇晃,指着那些站起的战马,又哭又笑:“活了!它们都活过来了!”

谢律真被她摇得身形微晃。

他垂眸,看着这个满脸泥污、笑容却比朝霞更明媚的小丫头,紧绷了一夜的唇角终于松弛,化开一抹近乎纵容的温柔笑意。

“看见了,本王看见了。”

他任由她像只八爪鱼般挂在自己手臂上撒野,甚至还有心打趣:“马才刚站稳,你倒比它们还欢腾,要不你也上去跑两圈?”

宫琅玥动作一僵。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死死抱着他的胳膊。

“啊——”

她脸“唰”地红透,触电般退开半步,讷讷道:“奴婢……一时忘形,失礼了。”

谢律真瞧着她这副羞窘模样,心情更见畅快,正想再挤兑两句,却见周围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马场一隅,牧民们自发让开一条道。

女人们捧着木碗,孩子们托着蓝色的哈达,踩着沾满晨露的草地,一步一步,庄重地向他们走来。

碗中白气氤氲,那是乌梁海特有的“苏台切”——滚烫的酥油茶,最能暖身驱寒。

“察罕王殿下!医女大人!”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妈走到最前,双手将碗举过头顶,随后扑通一声跪倒,郑重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紧接着,身后黑压压的牧民齐刷刷跪倒一片。

“谢殿下救命之恩!谢医女再生之德!”

这救下的不仅是马,更是整个部落的生计与命脉。

谢律真神色一肃,敛去笑意,快步上前扶起老阿妈。他接过那碗滚烫的酥油茶,仰头一饮而尽,清朗的声音传遍四方:

“都起来!都是自家的父老乡亲,不必行此大礼!”

另一边,元音医女看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然而,身子再也撑不住,脚下一个踉跄。

“师父!”

宫琅玥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她。

谢律真立即下令:“来人,送元音医女回帐歇息,仔细照看!”

元音却仍不放心,眼神执拗地望向马群:“马还需观察……”

“师父放心。后续的药方我都记下了,我来守着它们!”

元音望着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终于安心地点了点头。

宫琅玥转身奔向马群,肩头的蓝色哈达随风飞扬,衬得她笑靥如花。

谢律真凝望着那抹灵动的身影,心头微动。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纤瘦躯壳下竟藏着无穷力量,让身处危局的他,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心安。

此刻,朝阳跃出地平线。数千战马齐声嘶鸣,与远处叶尼塞河的轰响交织,汇成一曲震撼天地的生命乐章。

将士们热血沸腾,不知谁高呼一声“狼王威武”,众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谢律真高高抛向半空!

“察罕王万岁!”

“乌梁海万岁!”

身体腾空的刹那,谢律真仰面望向湛蓝苍穹。

余光里,他瞥见下方无数狂热忠诚的笑脸,还有那个人群中拼命踮起脚尖、仰头张望的小小身影。

他忽然放声大笑,豪迈的笑声顺着烈风席卷开去,直贯云霄。

这是他的土地,他的子民。

而他,守住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