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雷鸣突然停止了。
昏暗的藏书阁三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
还有一股朽木的腐气与血腥气。
李康脖颈上的皮肤依然能感受到那只手的冰凉与柔软。
那是一只极美的手,指如削葱,唯有指腹上一层薄薄的剑茧,昭示着这只手的主人并非养在深闺的娇花,而是杀人如麻的修罗。
然而,那只手正在慢慢松开。
“诶,别停啊!”
李康有些急了,他感受到了那只手正在慢慢松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这就像是你买彩票中了头奖,去兑奖时却被告知彩票过期了一样。
他下意识地往前顶了顶,试图让那指甲重新刺入自己的咽喉:
“女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做事要有始有终啊!”
“……”
身后的红衣女子显然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愣住了。
她松开手,整个人如同一片毫无重量的红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李康身前的空地上。
借着窗外划过的闪电,李康终于看清了这位红衣女子的真容。
那是一张足以令漫天风雨都黯然失色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眼角下一颗鲜红的泪痣,给她那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冶与凄艳。
她赤着双足,脚踝上系着一枚银铃,一袭如火般的红裙早已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只是此刻,这件红裙的腰腹处,却有一大片更加深沉的血红色晕染开来。
她受伤了,在流血,而且流得很多。
“你……”曲红绡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目,死死盯着李康。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与虚弱。
“你到底是什么人?”
曲红绡的声音和第一次听到一样,沙哑,冷漠。
她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想死。
在江湖上,越是表现得视死如归的人,往往藏着越深的图谋。
刚才她因伤口疼痛松手,这书生居然没有一丝趁机反击或逃跑念头。
反而他眼中的惋惜,真诚得让人吃惊。
“在下李康,字……算了字不重要。”
李康看着她还在渗血的伤口,眉头紧锁,“女侠,你这血流得有点快啊。照这个速度,不出半盏茶你就得休克。那你还怎么杀我?”
李康是真的急。
这可是这三个月来遇到的第一个敢在皇宫动刀子的狠人,要是还没动手就先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那他找谁哭去?
于是,在曲红绡震惊的目光中,李康竟然主动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找死!”
曲红绡眸中戾气一闪,腰间匕首下意识地递出。
若是换做旁人,这一刀早已透胸而过。
可就在刀尖触碰到李康衣襟的瞬间,她看到李康竟然不闪不避,反而挺起胸膛迎了上来,眼中满是“快杀我”的期待。
这疯子!
曲红绡心神一乱,强行收劲,刀锋偏了三寸,擦着李康的肋下划破了绿袍。
“你疯了不成?!”她咬牙切齿,从未见过这种把命当草芥的人。
“哎呀,这都能偏了?!”
李康痛心疾首地拍大腿,“女侠你果然受伤很严重!”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由分说地将曲红绡扶到一旁的书堆上坐下。
“你先歇会儿,回回血。我去给你找点金疮药……哦不对,翰林院好像没药……”
李康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撕下自己的一截袖子,也不管干不干净,直接按在了曲红绡腰间的伤口上。
“忍着点,按住了别死。”李康一边用力按压止血,一边碎碎念,“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等你缓过劲来,记得给我个痛快。”
“……”
曲红绡呆呆地看着这个半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他离得那么近干嘛?
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能看到他低垂的眉眼间那种专注的神情。
他在救我?
为什么?
明明刚才自己还要杀他。
难道他看出了我的身份?还是说……
曲红绡的目光落在李康那张虽然算不上绝世美男,却透着股清冷儒雅之气的脸上。
她想起刚才在梁上听到的话。
他好像是在练功,练的还都是那些足以让人暴毙的禁术。
他怎么这么想死……
曲红绡脑子有些过载,一时间还真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
“在那边!看血迹是往藏书阁三楼去了!”
“快!包围起来!别让刺客跑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的铿锵声。
大批火把的光亮透过破败的窗纸映照进来,将昏暗的三楼照得忽明忽暗。
是大内侍卫,金吾卫。
曲红绡回过神来神色一凛,原本刚刚缓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森寒。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闷哼。
刚才那一路逃亡早已耗尽了她的大半真气,现在的她,要想对付这些金吾卫逃出去还真是十分困难。
曲红绡看着大批火把的光亮透过破败的窗纸映照进来,心中涌起一股绝望。
若是落入朝廷手中,身为拜月教圣女的她,下场绝对比死更惨。
“别动。”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李康站起身,看着窗外那晃动的火光,嘴角却慢慢勾起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在曲红绡看来,仿佛是安抚,是决绝,是“一切有我”。
但在李康心里,那是——
“这波稳了!”
刺客杀不了我,乱箭穿心总行了吧?
大内侍卫抓捕刺客,误杀人质,这可是标准的不可抗力意外死亡!
“你……”曲红绡看着李康的背影,声音颤抖,“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李康整理了一下衣冠,大义凛然地说道,“送你走(逃生),也送我走(上路)。”
双赢啊!
说完,李康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三楼那扇封闭已久的窗户。
“砰!”
风雨倒灌而入,瞬间吹灭了案上的孤灯。
李康站在窗口,任由狂风吹乱他的长发和衣袍。
“何人喧哗!”
李康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楼下的金吾卫统领正准备下令放箭,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是……是李大人?”
如今李康的大名在宫里可谓是如雷贯耳。毕竟那个可是敢指着太后鼻子骂的疯子,那个太后亲自下旨要“看好”的红人。
“李大人!”
金吾卫统领连忙挥手示意手下暂缓放箭,高声喊道,“我等正在追捕刺客,有人看到刺客闯入了藏书阁!还请大人速速离开,免得被误伤!”
误伤?
我要的就是误伤啊!
李康心中冷笑,脸上却摆出一副张狂至极的表情。
他转身,从书架上抓起一大把易燃的古籍,又拿起一个火折子,直奔藏书阁楼下而去。
“刺客?哪里有什么刺客!”
李康举着火折子,在藏书阁的大门前晃来晃去,大声咆哮道,“这里只有我李康一人!我看谁敢上来!”
藏书阁三楼,曲红绡听到李康的声音,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这是在……掩护我?
为了不让我被发现,他竟然谎称没有刺客?
可是金吾卫既然追到这里,肯定是有确凿的线索。他这样强行否认,若是被查出来,那就是欺君大罪,是窝藏钦犯的死罪啊!
“李大人,莫要开玩笑!”统领急了,“地上的血迹一路延伸到门口,刺客定在里面!您快闪开,我们要搜查了!”
“搜查?”
李康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一股癫狂。
“这文渊阁乃是皇家禁地,太后贬我至此修书,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太后的脸面!尔等一群粗鄙武夫,若是敢踏进这门槛半步,惊扰了圣贤书……”
说到这里,李康将手中的火折子猛地凑近藏书阁,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兴奋扭曲”的脸:
“我就把这一楼的书全烧了!到时候太后怪罪下来,我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他在赌。
赌这群侍卫不敢担责,然后被冠上一个包庇刺客的罪名,名正言顺的拿到百亿补贴!
然而。
为首的金吾卫统领看着那个举着火的疯子,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烧书?
这李疯子是真干得出来啊!
若是寻常书籍也就罢了,但这文渊阁里藏的可都是孤本。更重要的是,太后今早才刚刚“格外开恩”留了他一命,显然是对他另眼相看。
若是自己等人逼得他把书烧了,甚至逼死他……太后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抗旨?
“停!都别动!”
金吾卫统领吓得魂飞魄散。
“李大人!有话好说!千万别冲动!那可是前朝孤本啊!”
金吾卫统领擦了一把冷汗,心想只要这疯子不闹事,刺客跑了就跑了吧,反正也没丢什么要紧东西。
“全军听令!撤到院外!不要惊扰李大人修书!”
哗啦啦。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金吾卫,转眼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雨后的风吹得自己发凉,嗯,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李康举着火折子,站在窗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在风中凌乱。
他又一次,想死没死成。
不仅没死成,好像还把“清流狂士”的人设给立得更稳了。
“唉……”
李康长叹一口气,随手灭掉火折子,颓废地往藏书阁三楼上去。
这一声叹息,听在曲红绡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那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那是为了救她,不惜以身犯险、以命相搏后的疲惫。
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拉住了李康的衣袖。
李康回头,正对上曲红绡那双复杂难明的眸子。
“为什么?”
曲红绡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实则“胆色过人”的书生,“你我素不相识,还是正邪殊途。你为何要冒着杀头的罪名救我?”
李康看着她,张了张嘴。
我想说我是想借刀杀人你信吗?
我想说我是想引火自焚你信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信。
“因为……”
李康看着她还在流血的腰,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实话实说道,“因为我想让你活着。”
(活着才有力气杀我啊大姐!)
曲红绡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我想让你活着。”
在这个冰冷残酷、人人都想置她于死地的世界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句话。
而且是一个正道的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深深地看了李康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男人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忽然凑近,紧紧地抓住了李康的手。
李康忽然浑身一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掌心便传来一阵刺痛。
曲红绡抓起他的手,指尖划破他的掌心,一只极小的、通体赤红的蛊虫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嘶——喂!你干嘛?恩将仇报啊?”李康吓了一跳。
“这是同心蛊。”
曲红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魅惑的笑意,“既然放我一马,那这命便是我的了。这蛊虫连着我的命,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
李康一听,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这些江湖上的女侠,行事还真是乖张!
“真的?!”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你要是死了我也能死?
那岂不是相当于买一送一?
曲红绡看着他那“惊喜交加”的表情,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他竟如此在意与我的羁绊么?
哪怕是生死与共的毒蛊,他也甘之如饴?
“嗤,傻子。”
曲红绡笑骂了一声。
她后退一步,翻身跃上窗台,红裙在风中猎猎作响。
“记住了傻子,我叫曲红绡。”
她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黑暗中的李康。
“李康,好好活着。等我养好伤,我会回来找你。到时候……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话音落下,红影一闪,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李康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窗口,举起右手,看着掌心那个渐渐消失的红点。
他试着感应了一下。
没有痛苦,反而有一股暖流在经脉中游走,那本就在瞎练中变得强健的体魄,似乎又被这蛊虫强化了几分。
“造孽啊!”
李康悲愤地捂住脸,顺着墙根滑坐下来。
“谁要跟你好好活着啊!”
“说好的杀人不眨眼呢?说好的魔教妖女呢?”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讲信用!”
窗外月明星稀,微风拂面……
只有那本被扔在地上的《焚心诀》,在微风中轻轻翻动着书页,仿佛在嘲笑这个想死却怎么也死不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