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外,雨势未歇。
那道被拖曳而去的瘦削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但大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却比刚才更加浓重了几分。
数百名官员依旧跪伏在地,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因为恐惧太后的雷霆之怒,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里泛起的寒意。
刚才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了。
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小官,指着当朝太后的鼻子骂她是昏君,骂她不知廉耻,结果……竟然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只是“贬”去翰林院修书?
这哪里是贬,这分明是保!
大殿左侧首位,一名身着紫蟒袍、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缓缓抬起眼皮。
他面容儒雅,但是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偶尔闪过一丝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大魏辅政王,杨国忠。
也就是那个给赵凤仪挖下“万寿园”这个深坑的始作俑者。
杨国忠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目光投向那重重珠帘之后,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嘲弄。
“太后仁慈。”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在大殿内激起层层回音,“但这李康当庭咆哮,直呼太后名讳,按律当诛九族。太后仅将其贬官,是否……太轻了些?”
这一声质问,如同软刀子杀人。
他这在逼宫!
如果杀了李康,太后便坐实了“听不得谏言”的昏君之名,此前李康骂的那些话就会成为民怨的导火索;如果不杀,那皇家威严何在?
珠帘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群臣以为太后会被这进退两难的局面逼得失态时,一声轻笑忽然传了出来。
“辅政王是在教哀家做事?”
赵凤仪的声音依旧慵懒,但这一次,那慵懒中却多了一丝锋利的刀意。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的奏折,眼神晦暗不明。
“李康是疯子,这一点,满朝文武都看出来了。”
赵凤仪淡淡道,“一个疯子的话,若是哀家也要斤斤计较,大动干戈去杀他全家,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哀家连个狂疾之人都容不下?”
杨国忠眉头微皱。
这理由,太牵强了。赵凤仪什么时候在乎过天下人的耻笑?她可是那个敢在先帝灵前杖毙三十名大臣的铁腕女人。
“可是李……”杨国忠刚想再逼一步。
“再者,”赵凤仪打断了他,语气陡然转寒,“李康虽狂,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如今北境战事吃紧,江南水患未平,这万寿园……确实修得不合时宜。”
此言一出,杨国忠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
这万寿园不是她赵凤仪自己吵着要修的吗?
不是为了跟自己斗气,为了彰显她太后的权柄吗?
怎么突然松口了?
赵凤仪透过珠帘,冷冷地看着杨国忠那张错愕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果然。
李康那个“疯子”,看似是在求死,实则是在用那种极端的方式,递给了自己一把梯子。
他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于“太后被蒙蔽”,归结于“听信谗言”。如此一来,自己便可以顺坡下驴,以“幡然醒悟”的姿态停掉万寿园工程,既保住了面子,又跳出了杨国忠设下的财政陷阱。
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高,实在是高。
“传哀家旨意。”
赵凤仪站起身,凤袍拖曳在金砖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万寿园工程即刻停工,所拨银两,全部调拨北境充作军费。至于李康……”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翰林院清苦,正适合磨一磨他的狂性。告诉翰林院掌院,给哀家看好他,若是少了一根头发,哀家唯他是问。”
杨国忠死死捏着手中的玉笏,指节泛白。
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满是冷意。
这一局精心策划的“万寿园逼宫”,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御史,用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给破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殿外那个李康消失的方向,眼底杀机毕露。
“李康……好一颗这一步暗棋。”
……
与此同时,皇宫甬道上。
暴雨如注,狂风卷着落叶在红墙黄瓦间肆虐。
两个小太监正架着李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翰林院的方向走。
“放开我……让我回去……”
李康浑身湿透,绿袍贴在身上,冻得嘴唇发紫,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真的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哪怕打我几十板子也行啊……”
左边的小太监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敬佩:“李大人,您就别说了。咱家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像您这样铁骨铮铮不畏死的忠臣,还是头一回见。”
右边的小太监也红着眼圈附和:“是啊大人,您刚才在殿上那番话,真是把咱们大魏百姓的心声都喊出来了。您放心,太后虽然贬了您的官,但只要命还在,就有希望。”
李康听到“命还在”三个字,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下来了。
混着雨水,显得格外凄惨。
你们懂个屁啊!
我那是一百亿啊!
只要刚才那个刀斧手手稍微抖一下,我现在已经在马尔代夫晒太阳了!
“我不要命……”李康绝望地仰头看天,任由雨水灌进嘴里,“我只想要个痛快……”
“大人高义!”两个太监感动得痛哭流涕,“为了大魏,竟然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大人放心,以后您的午膳,咱家偷偷给您加个鸡腿!”
李康:“……”
累了,毁灭吧。
翰林院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紧邻着冷宫。这里常年不见阳光,阴气森森,据说前朝有不少郁郁不得志的文官在这里上吊自杀,是个名副其实的“官场坟墓”。
当李康被扔在翰林院那扇斑驳的大门前时,已经是未时三刻。
两个太监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大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仿佛送别的不是一个贬官,而是一位即将远行的圣人。
李康从泥水里爬起来,看着眼前这座仿佛鬼屋一样的建筑。
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黑漆大门半掩着,里面透出一股陈旧纸张腐烂发霉的味道。
“还好……”
李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自我安慰道,“这里看着阴气重,说不定有什么厉鬼索命,或者房梁年久失修砸死人……总比在金銮殿上安全。”
系统那个红色的倒计时已经归零,变成了一行冰冷的灰色小字:
【本次遣返尝试失败。】
【精神损失费清零。】
【下一次遣返窗口开启条件:宿主遭遇不可抗力之生命威胁。】
李康咬牙切齿地关掉系统面板,推开了翰林院的大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雨中显得格外刺耳。
院子里杂草丛生,几株歪脖子树在风雨中张牙舞爪。正对大门的“藏书阁”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窗户纸破了大半,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咳咳……是新来的修撰官吗?”
一个苍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突然从门房的阴影里传出。
李康吓了一跳,定睛看去。
只见一个佝偻着背、满脸雀斑的老太监正坐在一张摇摇欲坠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个紫砂壶,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是?”李康警惕地问道。
“老奴是这翰林院的守夜人,大家都叫我老黄。”
老太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听说大人是在金殿上骂了太后被贬下来的?”
李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骂轻了,早知道应该上手打的。”
老黄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大人倒是个趣人。不过既然来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什么规矩?”
李康眼睛一亮,不守规矩会死吗?
老黄指了指身后那座黑沉沉的藏书阁,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这藏书阁里,收录了大魏建国三百年来搜罗的所有禁书、残卷,还有前朝那些走火入魔的方士留下的邪门功法。太后有旨,这里的书,只许整理,不许修炼。若是谁忍不住好奇心练了……”
“练了会怎样?”李康急切地追问。
“嘿嘿。”
老黄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上一个修撰官,就是偷偷练了一本名为《九转回魂经》的残卷,结果半夜里全身血管爆裂,死的时候,血都喷到房梁上去了,擦都擦不掉。”
李康:还有这好事儿?
血管爆裂?全身喷血?
这么痛快的死法可不多见!
他一把抓住老黄枯瘦的手,激动地问道:
“老黄,那本《九转回魂经》还在吗?放在第几层?我想去批判一下!”
老黄愣了一下,看着李康那双冒着绿光的眼睛,心里有些犯嘀咕。
这人怎么听到死人比听到升官还兴奋?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置生死于度外的大儒境界?
“在……在三楼最里面的架子上。”
老黄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过大人,那里阴气最重,您……”
李康更高兴了,“这是好事儿啊!太好了,我这就去!”
说完,李康连湿透的衣服都顾不上换,提起袍角,像个急着去洞房的新郎官一样,一溜烟冲进了那座阴森恐怖的藏书阁。
老黄坐在门房里,看着李康那欢快的背影,手中的紫砂壶差点没拿稳。
“疯子……”
老黄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变得深邃了几分,低声自语道,“这大魏的朝堂,怕是要热闹了。”
此时的李康,正在藏书阁里摸黑行走。
“靠,怎么这么暗,要是一不小心摔死可是真不体面……”
窗外雷声轰鸣,忽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这一室的狼藉。
无数布满灰尘的书架如墓碑般林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而腐朽的气息。
李康借着闪电的光芒,慢慢的朝藏书阁内摸去。
就在他走进藏书阁的那一刻,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红影,悄无声息地倒挂在窗外的房梁上。
雨水混着血水顺着那人的红衣滴落,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