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偏殿,暖阁。
这里是整个大魏皇宫最温暖、最奢华的所在。
地龙烧得滚热,墙壁夹层里填满了隔音保暖的芦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安神定气的苏合香。
李康躺在那张足以容纳三人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身上盖着的是云锦织就的锦被,身下垫着的是极北雪狐的软皮。
旁边还站着两个只有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小宫女,一个手里端着燕窝粥,一个手里捧着擦嘴的丝帕,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大人,您就张张嘴吧。”
小宫女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哀求,“太后吩咐了,您气血两亏,这血燕粥必须趁热喝,少一口奴婢们都要挨罚的。”
李康绝望地看着头顶那精美繁复的天花板,感受着这张床带给他的“酷刑”。
太舒服了。
简直舒服得让人想死——当然了,这是一种慢性自杀,不在系统的赔付范围内。
不过回到现代的一百亿和当下的生活状况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自打上午被太后强行带回宫,他就被像个瓷娃娃一样供了起来。
太医来了三拨,补药灌了五碗。
体内那只原本就活跃的同心蛊,在这堆天材地宝的滋养下,简直嗨翻了天,源源不断的热流在他四肢百骸里乱窜,让他现在的精力充沛得甚至想去跑个马拉松。
“我不喝。”
李康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这粥里没毒,喝着没劲。”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心想这位新晋的红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行事疯癫,高深莫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李大人。”
太后的贴身女官青鸾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了两个小宫女,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床上那个正在“绝食明志”的男人。
“太后在御花园澄心亭召见。”
青鸾低声道,“大人,请吧。”
李康闻言,把脸从枕头里抬起来,转了转眼珠,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去御花园?
那里有湖,有假山!
如果不小心失足落水,或者被假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
虽然听起来荒谬至极,那也可比在暖阁里被燕窝粥撑死有希望多了!
“走!现在就走!”
李康精神抖擞地跳下床,连鞋都差点穿反,那迫不及待的模样,活像是个急着赶去投胎。
青鸾看着李康急切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息:
这李大人,一听说太后召见便如此激动,连片刻都不愿耽搁。
这般赤诚忠心,难怪太后会对他另眼相看。
————
雨后的御花园,空气混着泥土的气息,闻起来格外清新。
残红遍地,被雨水打落的花瓣铺满了青石小径,透着一股凄艳的美感。
澄心亭建在碧波荡漾的太液池中央,四面透风,唯有几重轻纱随风飞舞。
太后赵凤仪并未着正装,而是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狐裘,慵懒地靠在栏杆旁。她手中捏着一把鱼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子里撒。
池水中,成百上千条红白相间的锦鲤正为了那一点点鱼食疯狂争抢,翻腾起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微臣李康,参见太后。”
李康走到亭中,随意拱了拱手。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深不见底的太液池吸引了。
这水看着挺深,要是跳下去……
“免礼。”
赵凤仪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争食的锦鲤上,“李卿,你看这些鱼。”
李康收回想要跳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挺肥的,炖汤应该不错。”
赵凤仪撒鱼食的手顿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
这人,总是能把再严肃的话题瞬间带偏。
她转过身,那一双剪水双瞳静静地注视着李康。
经过太医的调理和一下午的休息,这男人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但眉宇间那种“厌世”的颓废感却依然还在。
“青鸾,你先退下吧。”
赵凤仪淡淡吩咐。
青鸾躬身行礼,退到了栈桥之外,将这湖心亭留给了这对大魏最有权势的女人和最想死的臣子。
风过亭台,纱幔轻拂。
赵凤仪走到石桌旁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李康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甚至还想翘个二郎腿,但碍于这石凳太凉,又把腿放下了。
“李卿。”
赵凤仪亲自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李康倒了一杯茶。
若是让外面的大臣看到这一幕,恐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太后亲自斟茶,这是何等的荣宠?
“你昨日在金殿上,骂哀家是昏君。”
赵凤仪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说这大魏江山千疮百孔,说满朝文武皆是尸位素餐。那哀家问你,若你是哀家,面对辅政王步步紧逼,面对这烂透了的局势,你当如何?”
这是一道送分题。
也是一道送命题。
也是太后对他真正的考校。
上午的“保他”,是出于感性上的动容;而现在的“问策”,则是理性的试探。
她想知道,这个敢以命死谏的男人,肚子里到底有没有真东西。
李康看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心里有些烦躁。
如何?
当然是早死早超生啊!
这种没有手机、没有空调、封建迷信还不仅要命还要钱的破世界,早点完蛋早点解脱。
“太后真想知道?”李康端起茶杯,一口闷了。
茶水刚入嘴,李康就被烫得龇牙咧嘴,只好又吐回了茶杯里不断哈气。
“讲。”赵凤仪无心注意李康的窘态,目光灼灼的追问道。
李康哈完气放下茶杯,身子往后一仰,摆出了现代人特有的“葛优瘫”姿势,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如果是臣,臣就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赵凤仪眉头微蹙。
“对啊。”
李康摊了摊手,开始了他的“摆烂哲学”输出,“辅政王想修园子?那就让他修呗,修得越大越好。底下贪官想捞钱?那就让他们捞呗,捞得越多越好。这房子都烂成这样了,你非要拿浆糊去糊窗户纸,有什么用?不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把这破房子直接吹塌了,大家一了百了,多干净!”
李康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响:
只要我表现得足够消极、足够反动、足够想让大魏亡国,太后肯定会觉得我这人是个危险分子,是个祸害。
到时候让她发现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自然会把我赶出去自生自灭了。
然而。
赵凤仪听完这番话,并没有勃然大怒。
相反,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玩世不恭的男人,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对与李康这番看似粗俗的话,她似乎听出了什么特殊含义。
“让他修,修得越大越好……”
这是欲擒故纵?捧杀之计?
辅政王如今权势滔天,若此时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但若是放任其膨胀,让其骄横跋扈,必会失尽民心,露出破绽。
“房子烂了,不如让暴风雨吹塌了……”
这是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魏的沉疴已久,寻常的修修补补确实无用。李康的意思是,要利用辅政王的野心,彻底打破现有的平衡,引爆矛盾,然后再彻头彻尾的重整朝纲?
这不仅仅是计谋。
这是“道”。
是老庄的“无为而治”,是兵法的“避其锋芒,击其惰归”。
赵凤仪的瞳孔微缩。
她一直以为李康只是个刚正不阿的忠臣,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深远的战略眼光和如此狠辣的政治手腕!
为了大魏的新生,他竟然敢提出“破而后立”这种惊世骇俗的理论。
这需要多大的魄力?又需要背负多大的骂名?
“好一个‘一了百了’。”
赵凤仪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赞赏之色已经掩饰不住。她看着李康,就像看着一块外表被泥土包裹的和氏璧一般。
“李卿之策,虽行险招,却直指人心。”
李康:“???”
啊?
大姐你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我说的是字面意思啊!
赵凤仪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池中那些依旧在抢食的锦鲤。
“辅政王就像这池中最大的那条鱼,吃得最多,占得最广。哀家之前总是想护着小鱼,结果反被他搅浑了水。”
她猛地将手中剩下的一大把鱼食全部撒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撑死他。”
李康看着那些疯狂夺食的鱼,心里一阵恶寒。
这女人的思维跳跃太快了,跟不上啊。
“李康听旨。”
赵凤仪转过身,神色变得肃穆庄重。
李康赶紧站起来(当然了,依旧没跪):来了来了!是要赐死还是流放?
“翰林院修书,确实屈才了。”
赵凤仪从袖中掏出一枚看着非金非玉的令牌,轻轻放在石桌上,“哀家封你为‘监察御史’,赐‘如朕亲临’金牌。”
“哈?”李康眼角抽搐。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破房子塌得快一点吗?”
赵凤仪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笑意,那是权力的味道:
“哀家给你这个权力。从明日起,你去给哀家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谁敢贪,谁敢占,你就给哀家把火点起来。”
“你不是想死吗?”
她走到李康面前,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她甚至伸出手,替李康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温柔自然得像是两人本就是夫妻一般。
“这个位置,是整个大魏最得罪人的位置。每天想杀你的人,能从午门排到城外。怎么样?敢接吗?”
李康盯着那块金牌,呼吸急促起来。
监察御史?
专门找茬的?
得罪全天下的权贵?
每天都有人想杀我?
这……这哪里是官职?
这分明就是通往一百亿的VIP通行证啊!
只要接了这个活,以后不用我自己作死,自然会有无数反派排着队来送我上路!
“接!”
李康一把抓过金牌,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太后反悔。
他眼中的光芒比刚才还要炽热,赵凤仪看得出来那是对死亡最纯粹的渴望。
“太后放心!”
李康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臣一定把这把火烧得旺旺的!臣要把这大魏的天都捅个窟窿!谁也别想拦着我!”
谁拦着我死,我就跟谁急!
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斗志昂扬的模样,赵凤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满朝文武,听到“监察御史”四个字,哪个不是吓得屁滚尿流?
唯有他。
不仅不惧,反而兴奋。
因为他知道,这把火一旦烧起来,第一个烧成灰烬的,就是他自己。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做那根点燃大魏中兴之火的薪柴。
“傻子。”
赵凤仪在心里又骂了一句。
这一次,她的眼眶有些发酸。
“既然接了,那就陪哀家走走吧。”
赵凤仪转过身,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失态。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向栈桥走去:
“这御花园的景致,哀家一个人看了太多年,有些腻了。”
李康把金牌揣进怀里,美滋滋地跟了上去。
陪你走走?
行啊!那还说啥了,都哥巴鸡们了!
只要你别耽误我明天去送死,陪你走到天涯海角都行!
转眼太阳已然西斜,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御花园的青石小径上,一前一后走着两道身影。
前面的是权倾天下却满身孤寂的太后,后面的是一心求死却被误会成圣人的忠臣。
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在一起。
“李卿。”
“臣在。”
“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还行吧,就是红得有点像血,看着喜庆。”
“……”
赵凤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李康正盯着路边的一块尖锐的太湖石发呆,似乎在研究能不能一头撞死在上面。
赵凤仪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就如同冰雪初融一般。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想必在此处形容太后再合适不过了。
可惜,李康还在研究那块石头,完美错过了赵凤仪这一笑。
“走了。”
赵凤仪心情大好,脚步轻盈了几分,“回宫。哀家饿了,今晚就在偏殿用膳,你陪哀家。”
“啊?又是燕窝?”
“不,今晚吃鱼。”
“就刚才那条最肥的?”
“准了。”
李康大喜。
看来这太后还是能处的,至少在吃这方面,挺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