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国际大酒店,牡丹厅。
这里是京州市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线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失真。
毕业三年,这是政法系98届的第一次同学会。
一张黑色的奥迪车钥匙被随意地扔在桌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车钥匙上的四环标志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侯亮平坐在主位旁边的位置上,手里捏着一只高脚杯,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带着三分谦虚,七分得意。
“亮平,还得是你啊。”
以前睡在侯亮平下铺的胖子王大路,现在在区司法局当个小科员,这会儿正满脸堆笑地给侯亮平倒酒,“这奥迪A6可是官车,咱们这帮同学里,你是头一份开上的。看来梁书记对你这个女婿,那是真没得说。”
侯亮平摆了摆手,看似随意地把车钥匙往旁边推了推,像是那只是个不值钱的打火机。
“嗨,什么女婿不女婿的,都是一家人。”侯亮平抿了一口红酒,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找回了一点久违的掌控感,“这车是璐璐不开,扔库房里落灰也是浪费,我就拿来代步。咱们干公检法的,讲究个低调,其实我更想骑自行车上班。”
“啧啧,听听,这就是境界!”
周围几个混得一般的同学立马随声附和。
侯亮平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这三年,他在单位里活得像个透明人,在家里活得像个保姆。只有在这些不知根知底的老同学面前,他才能把那张名为“省委副书记女婿”的虎皮扯起来,披在身上,假装自己也是这汉东丛林里的百兽之王。
“亮平啊,听说你现在在省检虽然清闲,但那是为了以后的大用。”另一个女同学凑过来,眼神里带着讨好,“咱们这届,除了你,也就顾言和祁同伟混出头了。不过祁同伟那是拿命拼出来的,太危险。顾言嘛……”
提到顾言,包厢里的空气稍微滞了一下。
侯亮平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脸上却还要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顾言那是运气好。”侯亮平晃着红酒杯,看着挂壁的酒液,“不过政治部那种地方,水深得很。也就是现在老钟家还没退,等过两年……哼,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他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顾言是靠女人上位,且根基不稳。
“那是,那是。”王大路连忙点头,“还是亮平你稳,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后兄弟们有什么事,还得仰仗侯处长提携。”
一声“侯处长”,叫得侯亮平浑身毛孔都舒张开了。
虽然他只是个副处级待遇的闲职,但这不妨碍他在这里享受权力的幻觉。
“好说,好说。”侯亮平把酒杯举高,“咱们同学一场,只要在这个汉东地界上,提我侯亮平的名字,多少还是有点……”
“吱呀——”
厚重的红木包厢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打断了侯亮平的高谈阔论。
并不是上菜的服务员。
进来的是酒店的大堂经理,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燕尾服,胸口别着金色的铭牌。这位平时只接待厅级以上干部的经理,此刻正弓着腰,脸上挂着比见了他亲爹还亲切的笑容,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请”的手势。
“顾处长,钟处长,这边请。同学们都到了,就等二位了。”
包厢里的人都愣住了。
紧接着,两道人影走了进来。
原本有些嘈杂的包厢,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点声音都没了。
顾言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深蓝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肌轮廓。他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种常年身居高位养出来的压迫感。
但他并不是最吸睛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了他身边的女人身上。
钟小艾。
今晚的她,穿了一件香槟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系着一个优雅的蝴蝶结,下身是一条米白色的高腰铅笔裙。
这身打扮看似职业、端庄,严严实实,连锁骨都没露多少。
可那真丝的面料实在是太垂顺、太贴身了。
随着她的步伐,那如流水般的布料紧紧吸附在她上半身的每一寸曲线上。饱满挺立的轮廓将衬衫撑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甚至能隐约看到里面内衣边缘勒出的痕迹。
纤细的腰肢被高腰裙紧紧束缚,不仅没显得勒,反而将那腰臀比勾勒得淋漓尽致。
裙摆刚好卡在膝盖位置,露出一截白皙圆润的小腿,脚踝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在肉色丝袜的包裹下,透着一股子禁欲的高级性感。
她挽着顾言的手臂,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其依恋的姿态。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贵气和娇媚,把在场所有的女同学瞬间秒杀成了村姑。
“哗啦——”
不知道是谁先站了起来,紧接着,包厢里十几个人像是触电一样,齐刷刷地全部起立。
包括侯亮平。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生理反应。当权力的具象化身出现在眼前时,身体比大脑更诚实。
等侯亮平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干什么时,他已经站得笔直,甚至还微微欠着身子。
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的脸皮都在发烫,可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坐不下去。
“大家都站着干嘛?”
顾言环视一圈,目光在侯亮平那张僵硬的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后露出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抬手向下压了压。
“都是老同学,别搞这一套。今晚没有处长,只有顾言和钟小艾。”
他牵着钟小艾,径直走向主位。
原本坐在那里的班长,屁股像是装了弹簧,立刻弹开,满脸堆笑地拉开椅子:“顾……顾言,快坐,快坐!小艾也坐!”
顾言也没客气,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
钟小艾坐在他身边,侧过身,伸出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拿起桌上的分酒器。
“各位老同学,我和顾言来晚了,这杯酒,我替他给大家赔个不是。”
钟小艾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从容。
她微微起身倒酒,那真丝衬衫随着动作向前倾斜。虽然领口很高,但那个角度,让那沉甸甸的轮廓更加明显,仿佛随时会坠下来。
坐在对面的几个男同学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又慌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这可是钟家的千金,顾言的女人,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哪里哪里!顾处长日理万机,能来就是给我们面子!”
“是啊,小艾越来越漂亮了,真是咱们系的系花,不,校花!”
恭维声此起彼伏,热浪一般涌向主位。
侯亮平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杯没喝完的红酒,像是个多余的背景板。
刚才还围着他转的王大路,此刻正端着酒杯,挤到顾言身边敬酒,那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顾处,我是大路啊!您还记得不?以前咱们宿舍卧谈会,我就说您将来那是宰相之才!”
顾言微笑着举杯,抿了一口,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大路,听说你在司法局干得不错,基层工作最锻炼人,好好干。”
一句不痛不痒的勉励,让王大路激动得满脸通红,一口气把二两白酒干了。
酒过三巡。
顾言掌控了全场的节奏。他谈吐幽默,对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随口点出对方工作中的亮点或难点,几句话就把人心收买得服服帖帖。
这就是段位。
侯亮平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男人,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奥迪车钥匙孤零零地躺在桌上,显得那么可笑。
他想走,但不敢走。走了就是认怂,就是彻底在这个圈子里除名。
突然,顾言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顾言没有走向那些巴结他的人,而是绕过半张桌子,迈着稳健的步伐,停在了侯亮平面前。
钟小艾没有跟过来,她坐在原位,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瓷茶杯,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那是看戏的表情。
“亮平。”
顾言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侯亮平猛地抬头,对上了顾言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轻蔑,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像是在看一只在泥潭里挣扎的蝼蚁。
“顾……顾言。”侯亮平慌乱地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因为紧张,杯里的酒液在剧烈晃动。
“刚才进来的时候,听你在说工作的事?”
顾言举起酒杯,却没有碰杯的意思,只是悬在半空。
“没……就是瞎聊。”侯亮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谦虚了。”顾言往前逼近半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带着笑意说道,“省检是个好地方,清闲点好。毕竟……”
顾言的目光在侯亮平那身虽然昂贵但有些不合身的西装上扫过,最后停在他那张有些虚浮的脸上。
“听说你在家里……挺辛苦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侯亮平最隐秘、最溃烂的伤口。
家里。
梁璐的咆哮,茶杯摔碎的声音,跪在搓衣板上的屈辱……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侯亮平脑海里炸开。
原来他都知道。
原来自己在顾言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
侯亮平手一抖,高脚杯磕在了桌沿上。
暗红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溅在他那件借钱买来的阿玛尼西装上,像是一滩洗不掉的血迹,狼狈不堪。
“哎呀,亮平,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言并没有躲闪,哪怕几滴酒液溅到了他的袖扣上。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侯亮平僵硬的肩膀。
那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又像是在拍掉手上的灰尘。
“别紧张。”
顾言凑到他耳边,热气喷洒,语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软饭硬吃,也是个技术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慢慢熬,别把自己熬干了。”
说完,顾言直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随手将手帕扔在侯亮平脚边的地毯上。
“各位,我还有个会,得先走一步。”
顾言转身,回到主位牵起钟小艾的手。
“今天的单我已经买了,大家尽兴。”
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中,顾言带着钟小艾扬长而去。
只留下侯亮平一个人站在原地,身上沾着酒渍,脚边扔着那块白手帕,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在空调的冷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那是被彻底剥光了尊严后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