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洲际酒店,上午九点零七分。
三楼会议厅的门缓缓关闭,隔绝了走廊的杂音。内部空间比外部看起来更大,呈椭圆形,中央是圆桌,十二张高背皮椅已经坐了十一人。陈昊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他的位置在圆桌东北侧,椅子名牌上写着“边际解决方案——风险顾问”。
房间的设计刻意低调:深色胡桃木墙面,无窗,照明来自隐藏式LED灯带,光线均匀柔和但足够明亮。空气中弥漫着过滤后的清新气息,温度恒定在二十一度。没有可见的摄像头或麦克风,但陈昊知道,这样的房间至少有三种不同类型的监控系统同时运行。
他坐下前,目光快速扫过其他参会者。
约翰坐在正北位置,没有名牌,只是简单点头致意。他左侧是艾琳·卡特,代表斯特拉顿公司。右侧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亚洲女性,名牌显示“林梅——新加坡星链资本”,但陈昊记得凯瑟琳的情报:她实际是某东南亚国家航天局的非官方代表。
顺时针方向:法国国防承包商“泰雷兹阿莱尼亚”的副总裁,表情严肃;卢森堡“欧洲创新基金”的执行董事,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来自阿联酋的主权基金代表,传统白袍下是现代西装;德国航天中心的高级官员,与旁边的法国人保持微妙距离;英国“小卫星集团”的CEO,看似随意但眼神锐利;一位自称“独立顾问”的瑞士律师,但陈昊认出他是国际太空法领域最有影响力的谈判代表之一;以及——
艾瑞克·范·德·海登。
他坐在圆桌西南侧,与陈昊几乎是对角线的最远距离,面前摆着一杯水和那个标志性的手杖。当陈昊看向他时,他微微点头,笑容与昨晚湖边的那个一模一样:礼貌、疏离、含义不明。
“欢迎各位,”约翰开口,声音通过隐藏式扬声器传递,在每个座位都有相同的清晰度,“感谢你们在繁忙日程中来到日内瓦。本次会议的主题,如邀请函所述,是‘普罗米修斯倡议的协作框架’。但在正式议程开始前,我们需要先解决一个……技术性问题。”
他轻触桌面,中央圆桌表面亮起,显示出一个三维全息投影:一艘抽象的太空飞船,周围环绕着十二颗卫星的轨道模型。
“这是普罗米修斯的第一阶段架构,”约翰继续说,“各位或多或少已经了解。但今天,我们面临一个具体问题:轨道分配与频谱协调。”
投影变化,显示出地球轨道图,不同颜色的线条代表不同国家或公司的现有卫星。近地轨道已经相当拥挤,尤其是在热门频段。
“根据国际电信联盟的规则,”瑞士律师接过话头,“新卫星系统需要在现有系统之间找到‘技术兼容性’。普罗米修斯的十二颗卫星,计划使用的频段与三个现有系统有潜在冲突:美国太空探索技术公司的星链、欧盟的伽利略导航系统、以及中国的北斗增强系统。”
“法律上的解决方案是什么?”阿联酋代表问。
“传统做法是通过外交渠道双边协商,”律师说,“但那需要数年时间,且结果不确定。普罗米修斯的时间表要求在十八个月内开始部署。”
“所以我们需要非传统解决方案。”法国代表说,看向约翰,“这就是我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
约翰点头。“正确。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在现有法律框架内,但能加速和简化流程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邀请了一些……特殊专长的参与者。”
所有人的目光在桌面上微妙移动,最终有几个落在了陈昊身上。
“陈先生,”德国官员直接点名,“斯特拉顿公司推荐你的团队,因为在开普敦的……表现。你有什么建议?”
陈昊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眼面前的小屏幕,上面显示着会议的正式议程。但耳机里,凯瑟琳的声音正快速提供补充信息:“德国人昨晚与法国人共进晚餐,持续两小时十七分钟。卢森堡代表今早七点与范·德·海登在酒店健身房‘偶遇’,交谈了八分钟。阿联酋代表抵达日内瓦后,除了会议活动外没有离开过房间,但监测到他的套房有高频加密通讯信号,接收方在利雅得。”
信息碎片在陈昊脑中整合。这不是简单的技术协调会议,这是各方在试探、联盟、重新评估立场。
“轨道和频谱冲突,”陈昊最终开口,声音平稳,“本质上是一个多维优化问题。变量包括:各系统的技术参数、国际法规、政治关系、商业利益,以及……时间压力。”
他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操作了几下,将自己准备的分析模型投影到中央屏幕。不是具体的解决方案,而是一个框架:如何将复杂问题分解为可管理的子问题,如何量化不同因素,如何设计决策算法。
“我的建议是建立一个‘动态协调机制’,”陈昊继续说,“而不是一次性谈判。机制包括三个部分:第一,实时监测所有相关系统的实际使用情况,基于事实数据而非纸面参数;第二,设计一个多目标优化算法,自动生成候选解决方案;第三,建立一个由各方技术代表组成的常设小组,定期评估和调整。”
“听起来像技术官僚的方案,”英国代表评价,“但政治因素怎么办?中国系统与美国系统之间的‘技术兼容性’,从来不只是技术问题。”
“所以需要将政治因素参数化。”陈昊切换投影,显示出一个复杂的决策树模型,“每个参与方都有公开立场和实际底线。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模型,准确预测各方对不同方案的接受概率,就能找到通过可能性最大的路径。”
范·德·海登第一次发言:“陈先生,你假设所有参与者都是理性行为者,按照可预测的利益计算行事。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
“所以我建议从小的、低风险的协调开始,”陈昊回应,“比如,先解决与欧盟伽利略系统的冲突——那是欧洲内部问题,政治复杂性较低。成功后,建立信任和机制,再处理更复杂的情况。”
“但时间呢?”卢森堡代表问,“如果按照这个渐进路径,解决所有冲突可能需要两年以上。”
“所以需要同时进行另一个层面的工作。”陈昊关闭投影,看向约翰,“法律创新。寻找现有规则中的灵活性,或者……创造新的先例。”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所有人都明白“创造先例”的含义:不是违法,而是利用法律尚未明确规定的灰色地带,建立新的操作模式。
这正是陈昊和团队的专长。
“具体怎么做?”新加坡的林梅问,她的英语带着轻微的剑桥口音。
“第一步,全面分析国际电信联盟的所有相关规则、裁决、先例。”陈昊说,“找出其中定义模糊、可解释空间大的条款。第二步,与顶尖的国际法律师合作,设计符合这些条款但满足我们需求的技术方案。第三步,在正式提交前,与关键国家的监管机构进行非正式沟通,测试接受度,调整方案。”
“这需要深入的法律和技术专长,”瑞士律师评价,“以及……相当程度的政治敏感度。”
“这正是我们的价值主张。”陈昊平静地说。
约翰环视全场。“有人反对将这个问题委托给陈先生的团队进行初步研究吗?”
没有人立即反对。但陈昊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算计:将这项任务交给一个相对中立的第三方,可以让各方观察其能力和立场,同时自己避免过早承诺。
“那么,作为会议的第一个决议,”约翰说,“同意委托边际解决方案公司,在三十天内提交一份关于普罗米修斯系统轨道与频谱协调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包括具体的方法论、时间表、预算。费用由项目公共基金承担。有异议吗?”
举手投票。十票赞成,一票弃权——范·德·海登。
“通过。”约翰记录决议,“接下来,第二个议题:安全架构。”
会议继续进行。陈昊参与讨论,但大部分注意力在观察。他注意到:
· 德国和法国代表在讨论技术标准时经常交换眼神,显然有预先协调。
· 阿联酋代表几乎不说话,但每次发言都直指关键,显然有充分准备。
· 英国代表总是提出问题而非给出答案,典型的试探立场。
· 范·德·海登在陈昊发言时,手指会无意识地在手杖上敲击特定节奏。
会议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半才休会午餐。约翰宣布下午两点继续。
回到套房,团队立刻开始汇报分析。
“会议录音已加密保存,”凯瑟琳说,“但我发现一个异常:房间的音频信号有轻微但持续的干扰,频率在18-22千赫兹之间,这是人类听不到但设备能检测到的范围。”
“主动干扰?”陈昊问。
“更像是标记信号,”蜘蛛分析,“有人在会议过程中持续广播一个低频标识码。我解码了一部分,内容是简单的数字序列:7-3-1-9,重复循环。”
“意义?”
“可能是某种同步信号,或者标识会议正在进行。”蜘蛛不确定,“但更有趣的是,信号源不在会议室内部,而是来自……楼上。洲际酒店四楼,同一个垂直位置。”
“楼上是什么房间?”
凯瑟琳调出酒店平面图。“四楼对应位置是……一个会议室,但今天没有预订记录。蜘蛛,检查热成像。”
蜘蛛启动设备。画面显示四楼那个房间确实有人,至少三个热源,但保持静止,不像在开会。
“监控组,”墓碑判断,“有人在楼上实时监听会议。可能录音,也可能在分析与会者反应。”
“约翰知道吗?”老周问。
“他肯定知道,”陈昊说,“但他允许了。说明楼上的可能是某个参与方,或者是他自己安排的人。”
“需要调查吗?”
“不要,”陈昊思考后决定,“如果我们现在调查,会暴露我们知道监控。继续保持正常行为,但注意在房间内的谈话内容。”
“午餐安排呢?”老周问,“约翰邀请了所有人在二楼餐厅的包厢用餐。但我们收到一个单独邀请……”他递过一张卡片。
卡片来自范·德·海登,手写:“湖景露台,单独午餐。有要事相商。”
“他想继续昨晚的谈话,”墓碑说,“而且选择在会议中间,施压意味明显。”
“我去。”陈昊决定。
“风险——”
“可控。湖景露台是半公共空间,午餐时间人多。而且,我想知道他上午为什么投弃权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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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点,酒店七楼湖景露台。
范·德·海登已经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就座,面前摆着简单的沙拉和矿泉水。陈昊坐下时,他正在看手机,但立刻收起。
“感谢你能来,”范·德·海登说,“会议感觉如何?”
“信息量大,”陈昊谨慎回应,“各方立场开始清晰。”
“只是开始清晰?”范·德·海登微笑,“我以为以你的分析能力,应该已经看出基本的联盟结构了。”
陈昊没有接话,等待对方继续。
“德国和法国已经达成私下协议,”范·德·海登切着沙拉,“他们会在技术标准上保持一致,换取法国在资金上支持德国公司获得更多合同。英国在观望,想看看美国的态度——虽然美国人没来现场,但他们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新加坡代表的是整个东南亚联盟的利益,他们希望普罗米修斯能提供区域服务,但不想被任何大国控制。”
“阿联酋呢?”
“复杂。”范·德·海登放下叉子,“表面上是商业投资,但实际上,他们想通过普罗米修斯建立独立的太空监视能力,减少对美国和中国的依赖。这在阿拉伯世界有象征意义,也有实际战略价值。”
“那么基金会呢?”陈昊直接问,“你们的立场是什么?”
范·德·海登看着陈昊,眼神变得锐利。“我们的立场是:确保普罗米修斯不会破坏现有的太空稳定。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在计划内部有足够的监督权和否决权。但约翰和他的盟友……不太愿意分享权力。”
“所以你上午投了弃权票。”
“因为那个决议虽然表面上中立,但实际上加强了约翰对进程的控制。”范·德·海登压低声音,“让你研究轨道协调问题,意味着你将深入普罗米修斯的技术核心。约翰在招募你,陈先生。不是作为中立顾问,是作为他团队的一部分。”
陈昊不意外。约翰的策略明显:通过赋予责任和接触敏感信息,逐步将他绑定到普罗米修斯项目,最终使他难以保持独立。
“而你想提供另一种选择,”陈昊说,“基金会作为我的后盾,保持独立性。”
“保持独立性,并在关键时刻,做出符合长期利益的选择。”范·德·海登强调,“比如,如果普罗米修斯计划武器化,或者被单一国家控制,我们需要有能力……调整方向。”
“具体手段?”
“现在还太早。但基金会拥有法律、政治、舆论资源。我们可以让不合适的合同无法执行,让危险的决策面临公众审查,让违规行为付出代价。”范·德·海登停顿,“当然,这些都需要内部信息。需要有人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行动,如何行动最有效。”
陈昊明白了。范·德·海登想让他成为基金会在普罗米修斯内部的“传感器”和“执行器”。与约翰想让他成为“技术解决方案提供者”不同,基金会想让他成为“政治杠杆”。
“我需要考虑,”陈昊重复昨晚的话,“而且,我需要更多信息:基金会的具体议程、可调用的资源、以及……你们过去如何操作类似情况。”
“很合理。”范·德·海登从大衣口袋取出一个微型U盘,“这里面有基金会过去五年参与的国际太空治理案例研究,以及我们的法律团队对当前外层空间条约的解释框架。加密密码是你的生日——我们知道,因为调查过你。”
直白的承认。陈昊接过U盘,感觉到金属表面的凉意。
“二十四小时,”范·德·海登说,“明天会议结束时,我需要你的初步答复。在那之前,如果你有问题,可以通过卡片上的地址联系我。”
午餐的后半段在相对沉默中进行。两人都偶尔看向湖景,但注意力显然在别处。
陈昊在脑海中更新模型:
· 约翰想吸收他进入普罗米修斯核心团队。
· 范·德·海登想让他成为基金会的内部代理人。
· 其他参与方各有算盘,但暂时观望。
他的最优策略是什么?完全独立很难,因为需要资源和支持。偏向任何一方都有风险,但也会有机会。
也许,答案是同时与多方合作,但保持最终决策的自主性。就像在金融市场中,你可以同时与多家投行合作,但自己的投资组合自己做主。
但这需要精确的平衡,和随时切换策略的灵活性。
午餐结束时,范·德·海登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陈先生,你对默剧有了解吗?”
“有限。”
“默剧演员的技艺在于,通过最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传达丰富的情感和故事。”范·德·海登站起身,拿起手杖,“在这个房间里,我们都是默剧演员。表面平静,但每个眼神、每个手势、每个停顿都有含义。问题是,谁在观看?谁能理解?”
他点头告别,留下陈昊一人。
陈昊将U盘收好,然后查看了凯瑟琳发来的最新消息:“已初步分析U盘外壳,有被动式定位芯片。已隔离。建议在安全环境中查看内容。”
“蜘蛛,”他通过加密频道问,“四楼的监控组有动静吗?”
“午餐时间他们换班了,”蜘蛛回答,“新来的三个人,热成像显示其中一人戴着耳机,可能在实时接收什么。需要进一步监控吗?”
“记录所有进出人员,但不要主动探测。晚上会议结束后,我需要你们做另一件事。”
“什么?”
“调查范·德·海登过去二十四小时在日内瓦的所有活动轨迹:见了谁,去了哪里,通讯记录。不要用黑客手段,用物理跟踪和公开信息分析。”
“明白。”
陈昊离开露台,没有回套房,而是去了酒店二楼的商务中心。他租用了一个小时的独立工作间,用一台完全离线、从未连接过网络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范·德·海登给的U盘。
内容确实如所述:大量关于国际太空治理的文件、法律分析、案例研究。但陈昊的注意力被一个隐藏文件夹吸引——需要第二层密码才能打开。
他尝试了几种常见密码组合,都失败了。然后他想起范·德·海登的话:“加密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输入自己的生日,格式年月日。
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标题是:“普罗米修斯的影子架构”。
陈昊快速阅读,心跳逐渐加速。
文件描述了一个平行于公开计划的秘密架构:在十二颗“民用”卫星之外,计划额外部署四颗功能完全不同的卫星,高度机密,资金来源独立。这些卫星具备主动电子战能力、高精度机动性、和“在轨服务接口”——后者通常意味着可以接近、捕获或干扰其他卫星。
更令人不安的是,文件提到这些卫星“在极端情况下,可接受特定国家指挥机构的指令”。虽然措辞模糊,但含义明确:这是潜在的太空武器平台,可被国家控制。
文件没有署名,但包含技术细节的程度,表明它来自计划内部的高层。
范·德·海登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是警告?是测试?还是想证明普罗米修斯需要监督?
陈昊复制了文件内容到加密存储设备,然后清除电脑上的所有痕迹,离开商务中心。
下午的会议即将开始,他需要重新调整策略。
因为现在他知道了:普罗米修斯计划不是简单的商业太空项目,它有军事层面,有国家背景,有隐藏议程。
而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了这个最复杂的游戏。
深潜还在继续,但水下的地形比想象的更险恶。
但现在回头已经太晚。
他们只能继续前进,更加谨慎,更加聪明。
因为在这个默剧中,一个错误的动作,可能意味着永远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