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26 05:31:28

天启二年二月二,龙抬头。料峭春寒裹着湿冷的晨雾,笼着石砫城外的试验田。秦昭蹲在田埂边,指尖拨开覆在土垄上的稻草,泥土的腥气混着晨露扑面而来。土层下,红薯块茎饱满得撑裂了薄皮,最大的那枚竟有成人拳头大小,红褐色表皮沾着湿泥,沉甸甸坠在枯黄的藤蔓上。

“一株……竟能结这么多?”负责垦荒的李管事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险些摔在地上。秦昭不言语,指尖顺着藤蔓轻轻一扯,整株红薯被连根拔起——大大小小七八块块茎串在一起,掂在手里足有三四斤重。旁边识字的文书连忙扑上去,扒拉着算盘珠子飞快计算,清脆的珠响在寂静的田埂上格外刺耳,末了他颤声高喊:“一亩八百株,亩产足足两千四百斤!”

围观的农人、管事们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声此起彼伏。石砫多是贫瘠山地,就算是最肥沃的水田,一年两熟的稻谷亩产也不过三百斤。这不起眼的红薯,产量竟是稻谷的八倍!秦昭这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屑,声音沉稳如磐石:“红薯一年两熟,不挑水土,山地旱地都能扎根。叶子能做菜,藤蔓能喂猪,半点不糟蹋。”她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所有人,“试种之事,仅限今日在场之人知晓。试验田交由震雷营看守,闲杂人等一概不准靠近。谁敢泄露半句,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以通敌论处,绝不姑息!”

众人凛然应诺,秦昭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粮食这个最大的短板,终于有了补齐的希望。

可这希望刚生,便被一道急报碾得粉碎。黑衣亲兵踉跄奔来,草鞋上的泥点溅了满身,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字字如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永宁急报!十万火急!马少爷遭遇伏击,情况危急!”

秦昭的心猛地往下沉,指尖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永宁,曾是奢崇明叛乱时的老巢。这里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座依山而建的土寨——土石混砌的城墙低矮破败,墙面上刀枪痕迹与雨水裂缝纵横交错;城内木屋土坯房挤作一团,街巷泥泞不堪,雨后的积水洼里飘着秽物,散发着刺鼻的腥气。可此地地势极为险要,三面环山,山势陡峭,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一面临江,江水湍急,正是凭借这天险,奢崇明当年才敢在此盘踞。

马祥麟带着五百人到此已有半月。这支队伍由三百名收编的卫所残兵、流民青壮,外加两百名震雷营老兵组成。他打着“永宁守备”的旗号,明面上是奉朝廷之命整顿防务,实则是按秦昭的吩咐,清理奢崇明留下的残余势力,为石砫掌控这片要地铺路。原想拉打结合,收编弱小势力,剿灭顽劣豪强,却没料到,栽在了假意归顺的黑风寨寨主赵黑虎手里。

那赵黑虎本是奢崇明麾下的百户,奢崇明北撤后,他收拢残兵占山为王,手下三百余众皆是亡命之徒。他假意答应归顺,却在仪式上摔碗为号,伏兵瞬间蜂拥而出。混战中,一支淬了乌头毒的冷箭精准射中马祥麟左臂,若非马怀远带着震雷营老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他怕是早已命丧当场。等狼狈逃回永宁城时,带去的百人仅剩三十七人,马祥麟也因毒发陷入了深度昏迷。

“废物!”议事厅内,秦昭一掌拍在案几上,案上的茶杯被震得高高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铺在案上的舆图。她脸色铁青,怒火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可听到信使哽咽着说“箭上剧毒,三日之内若无解药,恐回天乏术”时,那滔天怒火又瞬间被冰寒的担忧浇灭。

“备马!”秦昭霍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亲自去永宁!”

张凤仪急得连声劝阻,秦昭却脚步不停,只留下一道冰冷的命令:“你留守石砫,工坊扩产、军队训练、荒地垦殖,桩桩件件分毫不得有误!”

半个时辰后,石砫城外的校场上,一百名震雷营精锐已然集结完毕。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背上挎着新造的天启二年式燧发枪,腰间别着弯刀,腿上绑着五十发定装弹,个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秦昭翻身上马,左臂的旧伤被马背颠簸得隐隐作痛,她咬着牙用布条死死缠住伤处,马鞭凌空一挥,清脆的鞭声划破长空,队伍如离弦之箭,朝着永宁的方向疾驰而去。

两天一夜,四百里路程,人马几乎未曾停歇。黄昏时分,永宁城那低矮破败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秦昭弃马狂奔,直奔后堂,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伤口溃烂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马祥麟躺在床上,脸色青黑如墨,嘴唇发紫,左臂的伤口已经发黑流脓,脉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解药呢?”秦昭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赵黑虎派人传信……要我们交出永宁城的控制权,才肯交出解药。”马怀远捂着渗血的左肩,声音哽咽,满脸愧疚。

“做梦!”秦昭冷冷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束手无策的郎中,脑中突然闪过原身记忆里的解毒土方。她猛地抬头,厉声吩咐:“七叶一枝花!这里的山上可有这种草药?再去找半边莲、穿心莲、金银花,凡是能解毒的草药,尽数给我采来!”

土人不敢耽搁,匆匆入山。不多时,各种草药便堆满了整张桌子。秦昭亲自上手,将七叶一枝花捣烂取汁,把半边莲、穿心莲加水煎汤,又用金银花泡水备用。做完这一切,她咬咬牙,做了个极其冒险的决定——放血排毒。

她用火苗燎过匕首消毒,毫不犹豫地划开马祥麟的手腕静脉。黑红色的毒血汩汩流出,带着一股腥臭味,滴落在事先准备好的陶碗里。一碗,两碗,三碗……直到第三碗血液流出时,血色才渐渐转红,恢复了正常的颜色。秦昭立刻用干净的布条缠住马祥麟的手腕止血,又将捣烂的七叶一枝花药泥厚厚敷在伤口上,用布条仔细包扎好。

随后,她端起熬好的草药汤,用勺子撬开马祥麟的嘴,一勺一勺将苦涩的药汁灌进去。药汁顺着他的嘴角不停流淌,秦昭却不肯放弃,依旧耐心地灌着,一遍又一遍。

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屋内众人凝重的脸庞。深夜,马祥麟突然开始剧烈抽搐,四肢僵硬地绷紧,口吐白沫,脸色变得更加青黑。军医惊呼着想上前施救,却被秦昭死死拦住:“继续灌药!把甘草绿豆熬的汤也端来,一起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鸡鸣声从远处传来,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就在这时,马祥麟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却被一直紧握着他手的秦昭瞬间察觉。

“祥麟?”秦昭的声音带着颤抖,俯下身凑近他的脸庞。

马祥麟的眼皮微微颤动,过了许久,才缓缓睁开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依稀能看清眼前的人影,他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母亲……”

秦昭的眼眶瞬间一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她强忍住情绪,声音放得极柔:“没事了,祥麟,毒解了,你没事了。”转身看向军医时,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继续用药,仔细看护,半点不能马虎。”

走出房间,马怀远立刻跟了上来,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夫人,少爷能活过来,全靠您……卑职感激不尽!”

“起来吧。”秦昭扶起他,疲惫的眼神里燃起冰冷的杀意,一字一顿道,“祥麟的命保住了,但黑风寨的账,还没算。赵黑虎,必须死!”

当天下午,永宁城的校场上人头攒动。城内三十余名大小头目,全被震雷营的士兵“请”到了此处。校场中央,立着十个粗壮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绑着一个俘虏——这些人都是昨日伏击马祥麟时被抓获的黑风寨喽啰,此刻个个面如死灰,浑身发抖。

秦昭一身戎装,腰悬佩剑,站在点将台上。凛冽的风掀起她的战袍衣角,她的脸色比寒风更冷,目光扫过台下的头目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应该都知道,昨日,黑风寨赵黑虎假意归顺,设下埋伏,重伤永宁守备马祥麟。此等背信弃义、以下犯上之举,按军法,当如何处置?”

台下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开口。头目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秦昭的目光对视,不少人的后背已经渗出冷汗。

“按军法,”秦昭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主犯凌迟处死,从犯斩首示众,家眷充军流放,山寨踏平烧毁!”

她的目光落在木桩上的俘虏身上,语气冰冷:“这十人,皆是黑风寨的从犯。今日,当众正法,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她抬手一挥。

“刀斧手,行刑!”

随着一声令下,刀光闪过,十颗人头齐刷刷落地,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校场的泥土,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台下的头目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有人忍不住浑身发抖,甚至有胆小的当场瘫软在地。

“至于赵黑虎,”秦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本官亲自去取他的首级。三日之内,黑风寨必破!”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眼神锐利如刀,“在此期间,永宁城由马怀远暂管。诸位若是有人敢心怀异动,或是与黑风寨私下勾结……”她指了指地上的人头,“这十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杀气凛然,笼罩着整个校场。所有头目都吓得连连磕头,齐声应诺:“不敢!我等绝不敢有异心!”

秦昭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下点将台。她知道,这一番杀鸡儆猴,足以震慑住永宁城内那些摇摆不定的势力,为她剿灭黑风寨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回到住处,秦昭立刻开始部署剿灭黑风寨的计划。马怀远连忙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这是他派人冒着生命危险绘制的。“回夫人,黑风寨的地形已经摸清了。建在半山腰,只有一条山路通往山寨,狭窄陡峭,易守难攻。寨墙是木石混砌的,高约两丈,上面有箭楼和瞭望台。寨内有水井,存粮至少够吃三个月,赵黑虎手下现在有四百多人,都是亡命之徒,战斗力不弱。”

“强攻不可取。”秦昭盯着地图,指尖在山寨后山的位置轻轻点动,“山路狭窄,对方只要在山口设下埋伏,我们再多的人也施展不开,只会徒增伤亡。”她的目光陡然一亮,落在地图上标注的“悬崖”二字上,“这里,是悬崖?”

“是!”马怀远点头,“这处悬崖几乎垂直,高约二十丈,下面是深谷。赵黑虎觉得这里是天险,不可能有人从这里攀爬上来,所以只派了两个人看守。”

“两个人……足够了。”秦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就从这里动手,声东击西!”她看向马怀远,语气坚定地吩咐,“你留在永宁,做两件事。第一,大张旗鼓地准备攻城器械,云梯、撞车、投石机,做得越多越好,动静越大越好,让赵黑虎以为我们要从正面强攻,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正面山口。第二,派人在黑风寨山下喊话,就说朝廷大军不日即到,责令寨中之人速速投降,否则踏平山寨,鸡犬不留,制造恐慌情绪。”

“夫人是想……从后山悬崖攀爬上去,夜袭黑风寨?”马怀远瞬间明白了秦昭的意图,倒吸一口冷气,“可那悬崖太过陡峭,攀爬难度极大,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谷……”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秦昭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上面画着简易的登山爪和绳索枪,“让人按图打造,越多越好,半个时辰内必须完成。另外,从震雷营士兵中挑五十个身手最好、擅长攀爬的,跟我出发!”

两日后深夜,黑风寨后山的悬崖下,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五十名精兵身着黑衣,脸上涂满炭灰,如同鬼魅一般潜伏在崖底。每个人腰间都缠着结实的麻绳,背上挂着打造好的登山爪,嘴里含着一支竹哨——这是秦昭特意规定的联络工具,哨声模仿鸟叫,不易被察觉。秦昭也换上了黑衣,左臂的旧伤依旧隐隐作痛,她用布条将手臂缠得更紧,确保攀爬时不会影响动作。

“上!”秦昭压低声音,吐出一个字。

第一组十名士兵立刻站起身,手中的登山爪用力抛出。铁制的登山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扣住崖壁的缝隙,士兵们用力拉了拉绳索,确认稳固后,便像壁虎一样开始向上攀爬。他们的动作轻盈而迅速,这些人都是秦昭特意从白杆兵中挑选的山地兵,原本就擅长在山地攀爬,经过专门训练后,更是如履平地。

十名士兵很快爬到崖顶,动作极快地解决了那两个昏昏欲睡的看守——用的是涂了迷药的弩箭,两个看守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崖顶的绳索很快垂了下来,剩下的士兵依次向上攀爬。五十人全部登顶,只用了短短两刻钟,全程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秦昭站在崖顶,借着微弱的月光俯瞰黑风寨。寨内的灯火稀疏,大部分人应该都已经睡熟,只有前寨方向隐约传来喧哗声和喊杀声——那是马怀远按计划在正面佯攻,制造强攻的假象。

“分三组!”秦昭低声下令,“一组去粮仓放火,二组去马厩放火,三组跟我去赵黑虎的住处。记住,行动要快,要狠,放完火就撤,不要恋战,我们在前寨大门外汇合!”

“是!”士兵们低声应诺,迅速分成三组,悄无声息地潜入寨中。

秦昭带着第三组十五名士兵,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寨子中央最大的那栋木楼摸去——那就是赵黑虎的住所。木楼门口站着两个守卫,正靠在门框上打盹,嘴里还打着呼噜。秦昭打了个手势,两名士兵立刻猫着腰摸了上去,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精准地划过守卫的喉咙。守卫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

秦昭推门而入,一楼空无一人,只有几张桌椅随意摆放着,地上散落着酒壶和肉骨头。二楼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显然赵黑虎睡得正香。秦昭示意两名士兵守在楼梯口,自己则带着另外三人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

二楼有三间房,中间那间房的鼾声最大,门口还挂着一把鬼头大刀,正是赵黑虎的兵器。秦昭轻轻推开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屋内的景象。一张大床摆放在房间中央,床上躺着一个黑脸大汉,赤着上身,胸口的肥肉随着呼吸起伏,正是赵黑虎。他睡得极为沉,嘴角还流着口水,完全没察觉到危险的降临。

秦昭对身后的士兵做了个手势,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一人捂住赵黑虎的嘴,一人将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

赵黑虎猛然惊醒,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想要挣扎,却被两名士兵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甘。

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床上的被褥。赵黑虎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动静,眼睛依旧圆睁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找解药!”秦昭低声吩咐。

士兵们立刻在屋内翻找起来,很快就在一个上锁的木匣里找到了几个小瓷瓶。瓷瓶上贴着标签,分别写着“金疮药”“蒙汗药”“乌头毒”,最后一个瓷瓶上,赫然写着“解药”二字。秦昭接过解药瓷瓶,打开瓶塞闻了闻,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正是乌头毒解药特有的气味,她立刻将瓷瓶贴身收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惊呼声:“走水了!粮仓走水了!”“马厩也着火了!快救火!”

寨子里瞬间乱成一团,哭喊声、喊杀声、救火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

秦昭收起解药,对士兵们道:“撤!”

一行人迅速下楼,冲出木楼。寨子里已经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伙黑衣人的存在。他们借着混乱的掩护,顺利撤到前寨大门外,另外两组的士兵也已经在此等候,粮仓和马厩的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无法控制。

“走!”秦昭一声令下,五十名士兵迅速撤离,消失在夜色中。

身后的黑风寨陷入一片火海,火光映红了夜空,惨叫声和爆炸声此起彼伏。秦昭停下脚步,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里面装着赵黑虎的人头。她将布包重新系好,紧紧握在手中。

这份“礼物”,她要带回永宁,挂在城门口,让所有心怀不轨之人看看,背叛马家,背叛石砫,就是这样的下场。

夜风吹过,带着火焰的灼热气息和血腥味。秦昭望向石砫的方向,眼神冰冷而坚定。

永宁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西南的乱局还未平息,石砫的崛起之路,依旧布满荆棘。

可她不会退缩。为了自己,为了祥麟,为了石砫的军民,她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把石砫打造成乱世之中,西南最坚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