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流
张凤仪来得比预想中快。秦昭的参汤刚温好,堂外便传来细碎迟疑的脚步声,停在门槛外。
“儿媳张氏,求见婆婆。”柔婉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秦昭抬眼,灯火映出张凤仪垂首的身影:素衣素簪,标准的世家闺秀模样。但她的目光,却锁在对方交叠身前、指节发白的手上。
“进来。”
张凤仪迈过门槛行礼,动作标准却肩背紧绷。秦昭未让她起身,原身记忆翻涌:张凤仪乃忠州宣抚使之女,嫁入马家后独撑后宅,向来温顺守礼、深居简出。
可秦昭不信。乱世之中能独自抚育幼子存活的女子,绝不可能如表面这般柔弱。
“抬起头来。”
张凤仪缓缓抬头,清秀的脸上带着失眠的青影,紧抿的嘴角藏着压抑的情绪——她在怕,但绝非怕婆婆伤势或外界乱局。
“坐。”秦昭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张凤仪迟疑落座,仅沾半边椅沿。“这几日辛苦你撑着家里。”秦昭开门见山,“可有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张凤仪绞紧衣袖,低声道:“有人说白杆兵大败、朝廷将问罪,还说若婆婆获罪,宣抚使位置该由马家旁支暂代,等祥麟历练成熟再交还。”
“德高望重者?”秦昭轻笑一声,直指核心,“比如马元礼?”
张凤仪脸色骤白,扑通跪倒:“儿媳绝无此意!只是转述听闻!”
“我知道。起来吧。”秦昭放下汤碗,“除了这些,可有异常往来?比如马元礼府上的访客,或是外地信使?”
张凤仪回想道:“前日丫鬟见马元礼的管家,在茶楼与陌生男子密谈。那人带重庆口音,四十来岁面白无须,左手缺小指。”
重庆口音让秦昭眼底寒光一闪——奢崇明正攻重庆,马元礼勾结之意昭然若揭。她记下特征,吩咐张凤仪次日辰时来前堂报到。
张凤仪退出时回望,灯火下的婆婆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缠布的手握着冷汤,脊背挺直如枪,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她匆匆低头离去。
秦昭唤来亲兵,令马祥麟清查三类文书:马元礼府近三月往来信、宣抚司与重庆等地联络记录、她出征前后接触行军路线图的人员名单。
亲兵退去,秦昭独坐空堂,参汤的苦涩漫过舌尖。内鬼不除,计划皆成空谈。窗外梆子敲过四更,天快亮了,她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辰时,张凤仪准时而至。她换了窄袖襦裙配青色半臂,发髻简化,柔婉中添了干练。秦昭已在侧间书房等候,案上堆满账册。
“先核对三年钱粮收支,疑点用朱笔圈注。”秦昭推过账册,又递过名单,“这是四千八百六十七名战死将士名录,你核实家眷、督办抚恤,确保钱款尽数到家属手中,每日汇报进度。”
张凤仪捧名单的手微颤,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压下眼底湿意,抬头时眼神已少了惶恐多了坚定:“儿媳遵命,定不辜负所托。”说罢退到外间,伏案工作时背脊挺直。
书房内只剩笔尖沙沙声,秦昭正在撰写《石砫三年振兴纲要》,涵盖军事、经济、技术、人才、外交五大板块。技术上重点推进火药标准化、火铳改良等;外交则明确“表面服朝,暗积实力,分化土司,暂避叛军”的思路。
写到半途,秦昭搁笔沉思:抚恤、练兵等皆需巨款,库银空虚,私库不足,需另寻财源。急促脚步声传来,马祥麟捧信闯入,脸色铁青:“母亲!查到了!”
秦昭快速阅信:马元礼致信重庆知府,贬她“不堪大任”自荐统领;知府含糊应允;另有管家笔迹的匿名信,泄露白杆兵行军路线等机密,标注“事成赏银五千两”。
“人证物证俱在。”秦昭冷笑,按住欲动手的马祥麟,“他党羽众多,贸然行事易打草惊蛇。先抄信留证,再监视其府中往来,查清内同党。”
三日内,石砫表面平静暗流汹涌。马祥麟擒获深夜出城送信的马元礼管家,搜出“里应外合献石砫”的密信。管家招供,同党为宣抚司管粮草、军械、文书的三名属官。
“时机到了。”秦昭望着供词,眼底冷光乍现。
十月初一祭祖日,广场祭坛前齐聚族人、将领与乡老。秦昭拄杖独行出衙,左腿伤痛难忍,腰背却始终挺直,目光平视前方。
广场死寂。“今日祭祖,本应告慰先祖,”秦昭声音传遍全场,“但背主通敌之事,必须说清。”她目光锁定前排的马元礼与三名属官,“我执掌石砫二十年,无愧马家与军民,却有人吃里扒外!”
哗然中,马元礼急辩,却被秦昭掏出的书信打断。马祥麟当众宣读罪状,人群怒骂声四起。马元礼瘫倒,属官求饶,秦昭冷声质问:“四千八百六十七名弟兄战死,他们的血,一半算在你们头上!”
“按《大明律》,通敌叛国者凌迟诛三族;按马氏家规,背主求荣者剜心祭祖。”秦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但今日祭祖,我从轻发落——马元礼及从犯三人,就地正法!首级悬城三日,以儆效尤!家产尽数抄没,充作战死弟兄的抚恤!其直系亲属,逐出石砫地界,永不得归!”话音落,她抬手一挥,没有半分迟疑。
刀光乍起,血花飞溅,四颗人头滚落在祭坛前的青石板上,沉闷的声响让全场死寂。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连香火的烟气都被冲散几分。秦昭面无表情地拿起三炷香,点燃后稳稳插进香炉,青烟袅袅中,她缓缓转身,目光如寒刃扫过全场每一张脸,一字一句问:“还有谁想试试?”
无人敢应。“从今日起,石砫只有我秦良玉的声音。”她声震广场,“服我者保全家安康,叛我者——皆斩!”秦昭转身回衙,阳光拉出战刀般的血色影子。此后石砫再无人敢质疑她的权威,私下皆传:夫人变了,比马千乘更狠更硬,是真正的统治者。
说完,秦昭拄着拐杖转身回衙,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刀般的影子,锋利冰冷,染着血迹。这一日后,石砫再无人敢质疑她的权威,私下皆传:夫人变了,比马千乘在世时更狠、更硬,是真正的统治者。
回到书房,秦昭在纲要末尾添下“内部肃清完成,下一步:技术突破”,字迹因左肩伤痛微微发颤,却依旧遒劲。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窝,将左手吊在胸前的布条稍作调整,随即取来一张厚实的宣纸铺在案上。砚台里的墨刚研好,她握紧狼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手腕稳凝发力,先勾勒出燧发枪的整体轮廓——修长的枪管、弧形的枪托、可活动的击锤,线条精准利落。
她左手不便,全靠右手支撑绘图,每画一笔都要牵动肩伤,额角渗出细汗却浑然不觉。笔尖在纸上快速游走,逐一标注出关键部件:击锤的承重角度、火镰的打磨弧度、药池的容量尺寸,甚至在枪托处标注“预留握柄防滑纹”,在枪管末端注明“淬火处理,壁厚均匀”。遇到需要细化的传动结构,她便微微蹙眉,指尖在纸面虚划几下,回忆着现代军工知识里的力学原理,再落笔补充细节,在图纸旁备注“核心难点:击发联动稳定性,需优先试验”。
窗外候鸟南飞的影子掠过纸面,她抬眼瞥了一眼,随即重新低下头,笔尖在“火药池密封装置”处重重画了个圈,标注“气密性优先,避免受潮”。此刻的她,眼底没有了朝堂纷争的冷冽,只剩对技术突破的专注与迫切——这张图纸,是石砫军备革新的起点,是对抗叛军的底气,容不得半点差错。墨迹渐干时,一张标注详尽、结构清晰的燧发枪图纸已然成型,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纸面的线条,额角的汗滴落在“击锤”图样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窗外寒风渐起,候鸟群消失在天际,寒冬将至。但秦昭望着桌上的图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石砫不会冷,因为这张图纸点燃的炉火,将照亮军备革新的前路,暖透乱世的寒夜。
但秦昭知道,这个冬天,石砫不会冷。因为属于她的炉火,即将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