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26 16:03:58

安西郡王府的寿宴,直至月上中天才渐近尾声。

丝竹声渐歇,宾客们带着酒意与满腹的谈资陆续告辞。马车驶离那灯火辉煌的府邸,辘辘行在寂静下来的街道上。

车厢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一种无声的张力。

萧玦闭目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方才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机锋暗藏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与冷厌。

苏婉端坐在他对面,保持着完美的仪态,背脊挺得笔直。羊脂玉头面在偶尔晃入车内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映得她侧脸线条清冷。她同样沉默着,脑海中却飞速回溯着宴席上的一切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暗藏机锋的话语,每一个可能有用的讯息。

“今日表现,尚可。”

萧玦忽然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打破了沉寂。

苏婉眼睫微动,并未因这算不上夸奖的评价而放松:“谢王爷。”

“永王妃是个蠢货,但蠢货有时反而麻烦。”他依旧闭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你今日应对得不错,没堕了靖王府的名头,也没给她继续攀咬的机会。”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不过,借力打力,狐假虎威,用得不差,却终究是小道。自身若无足够分量,假借的虎威,终有消散的一日。”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精准地浇在苏婉心头。他看穿了她今日看似犀利的反击,实则全然倚仗着他在场、倚仗着“靖王外甥女”这个身份带来的威慑。

她抿了抿唇,指尖掐入掌心:“王爷教训的是。婉娘……明白。”

“真明白才好。”萧玦收回目光,重新阖上眼,似乎不欲再多言。

马车驶回靖王别院,停在漱玉轩外。

苏婉依礼告退,下车前,脚步微顿,终是低声问了一句:“王爷似乎……不甚喜欢这等宴席?”她注意到他离席时,那几乎难以掩饰的、脱离喧嚣后的细微放松。

萧玦眼未睁,只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倦怠:“虚与委蛇,蝇营狗苟,有何喜之可有?”

苏婉心下一动,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回到漱玉轩,卸下那一身沉重的华服珠翠,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热水沐浴洗去疲惫,却洗不去脑中纷乱的思绪。

惊蛰一边为她绞干头发,一边低声道:“郡主,您让留意的高家小姐……宴席散后,她并未随高夫人立刻回府,而是与永王妃身边的嬷嬷低语了片刻,才离开。”

苏婉眸光一凛。高婉茹和永王妃?她们果然勾连上了。是想通过永王妃这个长舌妇,继续散播不利于她的流言?还是另有图谋?

“知道了。继续留意,尤其是永王妃府上的动静。”苏婉吩咐道,心中警铃大作。敌人的反扑,绝不会因一次宴席的失利而停止。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

苏婉依旧被困在漱玉轩学规矩,两位嬷嬷的严苛未曾稍减,但她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监视似乎松动了一些。或许是她安西郡王府的表现,暂时赢得了萧玦一丝微弱的信任?

她不敢放松,反而更加刻苦。同时,她开始借着翻阅典籍、请教典故的机会,更加隐晦地向两位嬷嬷探听朝中人事、陈年旧案。她不再直接问及“李代桃僵”,而是旁敲侧击,从故纸堆和只言片语中,自己拼凑线索。

这日,她正在翻阅一本前朝《职官志》,状似无意地叹道:“读史方知世事艰,有时忠良蒙冤,奸佞当道,竟也能一手遮天。”

严嬷嬷正在检查她抄写的《女诫》,头也不抬:“太阳底下无新事。郡主只需记住,谨守本分,莫问是非,方能长久。”

苏婉却不放弃,又拿起另一本记载地方风物的杂书,指着一处道:“嬷嬷你看,这书上说滁州一带山地贫瘠,民多外出谋生。想来能在那般地方考取功名,更是艰难不易。”

她提及“滁州”,正是赵思明的祖籍。

李嬷嬷正在泡茶,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严嬷嬷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郡主近日,似乎对朝野轶闻、地方风物颇感兴趣?”

苏婉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放下书卷:“婉娘只是觉得整日习学规矩有些闷,看些杂书换换脑子……让嬷嬷见笑了。”

严嬷嬷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缓缓道:“郡主金枝玉叶,那些穷乡僻壤、下品官吏之事,非您所宜关切。安心准备日后觐见太后娘娘才是正理。”

话虽如此,但苏婉敏锐地捕捉到,在她提及“滁州”和“功名艰难”时,两位嬷嬷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她们定然知道些什么,关于赵思明,或者关于通过科举晋身的寒门官员可能存在的……共同软肋。

她不再多问,顺从地拿起《女诫》,心中却已翻起波澜。

又过了两日,惊蛰终于寻到一个机会,趁嬷嬷们午间歇息时,悄声禀报:“郡主,永王妃那边有动静了。她前日入宫给惠贵妃请安,昨日又邀了几位与高家走得近的夫人过府听戏,席间……似乎说了不少关于郡主您‘性情骄纵、目无尊长’的话,还隐约提及您当年在民间时,似乎……与某些不清不白的人有过往来。”

果然来了!而且比想象得更恶毒!竟是想从她的“清白”上下手,这若是传开,即便有郡主身份,也会名声尽毁!

苏婉胸口一股恶气翻涌,眼神瞬间结冰:“知道具体是哪些夫人吗?”

“有吏部右侍郎的夫人,还有京兆尹的夫人……都是与高家、二皇子一系走得近的。”惊蛰低声道,“郡主,是否要禀报王爷?”

“不。”苏婉立刻否决。事事依靠萧玦,只会让他觉得她无能,更会加深他对她的掌控。“她们既然想玩阴的,那便陪她们玩玩。”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冷光:“惊蛰,你想办法,将永王妃年前私自放印子钱、逼死城南一对老夫妇的消息,透给都察院那位最是铁面无私、又恰与永王不太对付的刘御史府上的下人知道。记住,要做得自然,绝不能让人查到我们这里。”

惊蛰眼中一亮,立刻领命:“是!奴婢这就去办!”

打蛇打七寸。永王妃最大的依仗不过是永王的地位和她自己的口舌之利。若她自身不干净的事被捅到御史台,够她焦头烂额一阵子了,看她还如何有闲心散播谣言!

处理完永王妃的事,苏婉的心思再次回到赵思明和漕粮案上。两位嬷嬷的讳莫如深,反而让她更加确信这条线的重要性。

必须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找到那个能被用来“李代桃僵”、顶下所有罪名的关键物证——那本真正的、记录着贪墨明细和资金流向的核心账本!

赵思明那里没有,会在哪里?裴钰?高嵩?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再次铺开纸笔,将目前所知的所有线索、人名、关系,一一列出,试图从中找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目光最终停留在“漕粮改道”和“光禄寺”这两个词上。

光禄寺掌管宫廷膳食、祭享等事,看似与漕粮无关,但赵思明身为光禄寺署丞,却能被利用来在漕粮工程中做手脚……这中间必然有一个连接的环节。

是什么?

她猛地想起前世模糊记忆中的一个细节——当时抄家,曾有官员提及,在苏府查抄出的“赃银”中,有一部分被打造成了式样精美的……寿字银锭?

寿字银锭?一般用于祝寿、赏赐……或者,宫中采办?

光禄寺恰恰负责部分宫廷采买!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是否那笔贪墨的漕银,被熔铸成了特殊规格的银锭,通过光禄寺的采买渠道,洗白流入了市场,甚至……反向流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而记录这种特殊“采买”和银锭流向的账本,或许才是真正的罪证!

心脏因这个猜想而剧烈跳动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本账本,极有可能不在赵思明身上,也不在裴钰或高嵩这些明显目标身上,而是在光禄寺的某个隐秘之处!或者,在经手洗钱的那个具体操办人手里!

“惊蛰!”她扬声唤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惊蛰应声而入。

“放下手头所有事,集中所有人手,给我查!查去年漕粮改道工程期间以及之后半年,光禄寺所有大型采买的记录,尤其是涉及金银器皿、特殊定制赏赐物的项目!查经手的官员、合作的商户,越细越好!还有,留意所有经手款项中,是否有异常大量的‘寿’字或其它特殊印记的银锭出现!”

“是!”惊蛰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凝重急切,立刻领命而去。

苏婉独自在书房内踱步,脑海中各种线索疯狂碰撞。

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那她离真相就更近了一步!离将裴钰、高嵩乃至他们背后之人彻底撕碎的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窗外,夜色渐深。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暗处悄然酝酿。而她,正试图成为那个掀起风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