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清冽,在指尖化开,渗入皮肤,舒缓着皮下的灼痛。那支白山茶在案头静默绽放,幽冷,孤高,一如赠花之人。
苏婉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萧玦的反复无常,像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惩戒与赠药,警告与夜访……他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仅仅是一把听话的刀吗?
她捻起一片山茶花瓣,指尖用力,冰凉的花汁染上指腹,如同无声的血色。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
翌日,她依旧准时出现在书房,面对堆积如山的典籍和两位面色冷硬的嬷嬷。但她眼底的顺从之下,已藏了一把无声淬炼的刃。
功课间隙,她以请教《女则》中一处典故为由,状似无意地向严嬷嬷探问:“嬷嬷,这书中常提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婉娘在想,若是族中有人行差踏错,累及全族,当真无可转圜吗?”
严嬷嬷刻板的脸上毫无波澜,只冷声道:“宗法如此,律例如此。一人之过,阖族遭殃,古来有之。郡主既享宗室尊荣,更当时刻谨言慎行,勿行差踏错,方是正理。”
“嬷嬷教训的是。”苏婉垂眸,掩去眼底冷光,“只是婉娘听闻,有时罪证确凿,也未必没有……偷梁换柱、李代桃僵之法?”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懵懂。
李嬷嬷手中的戒尺“啪”地敲在案上,厉声道:“郡主慎言!此等阴私手段,岂是金枝玉叶该探问的!莫非郡主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苏婉立刻露出惶恐神色,连连摆手:“嬷嬷息怒!婉娘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昨日偶然听丫鬟们嚼舌根,说起一桩旧案,心中好奇,才有此一问……是婉娘失言了!”她适时地让眼圈微微发红,显得委屈又无措。
严嬷嬷瞪了李嬷嬷一眼,语气稍缓:“郡主年纪小,好奇心重也是常情。只是需记得,祸从口出。有些事,不知为妙。安心习学规矩才是正道。”
“婉娘明白了,再不敢胡言乱语。”苏婉怯怯应下,心中却已有了计较。从这两位深谙宫廷阴私的老嬷嬷瞬间的反应来看,她们对“李代桃僵”之事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亲身经历过。这背后,或许藏着能撬动某些关窍的缝隙。
之后几日,她越发沉默温顺,将所有外露的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在那日复一日的严苛教导中,如同海绵般吸收着一切看似无用的信息——嬷嬷们偶尔提及的某家秘辛、某位官员的升降背后的隐情、甚至宫中某位贵人喜好忌讳的由来……
她将这些碎片小心收藏,在脑海中慢慢拼凑。
时机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恩典”中降临。
这日午后,萧玦竟亲自来了漱玉轩,身后跟着一名捧着锦盒的侍从。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少了几分凌厉,目光扫过书房内堆积的书册和苏婉明显清减了的脸颊,唇角微勾:“看来嬷嬷们教导用心,永嘉近日进益颇大。”
两位嬷嬷连忙躬身:“不敢,是郡主自己勤勉。”
萧玦示意侍从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极品羊脂玉头面,玉色温润无瑕,雕工精湛绝伦,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过几日,安西郡王老太妃七十大寿,给本王递了帖子。老太妃是长辈,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萧玦语气随意,“永嘉也随本王同去,见见世面。这套头面,正好配你那身新做的宫装。”
安西郡王!苏婉心中猛地一跳。安西郡王是朝中少数手握实权、且态度暧昧、未曾明确倒向二皇子或靖王的宗室老牌王爷之一!他的寿宴,无疑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试探拉拢的绝佳场合!
而萧玦竟要带她去?!
她迅速压下眼底的波澜,依礼谢恩:“谢王爷赏赐。婉娘定当谨言慎行,不负王爷期望。”
“嗯。”萧玦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一瞬,意味不明地道,“老太妃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也喜欢看小辈们活泼些。不必太过拘谨。”
这话像是随口一提,却让苏婉心念电转。不必太过拘谨?他在暗示什么?
萧玦并未久留,仿佛真的只是来送套头面,通知一声行程。
他人一走,书房内的气氛却并未放松。严嬷嬷和李嬷嬷对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安西郡王府的寿宴,比皇宫家宴更需小心谨慎,那里龙蛇混杂,一言一行皆在放大镜下。
接下来的教导,几乎严苛到了变态的程度,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锤炼,仿佛不是去赴宴,而是去赴死。
苏婉全部咬牙忍下,心中却如同烧着一把野火。机会来了!这是她打破禁锢,接触外界,甚至……实施计划的第一步!
寿宴那日,天气晴好。
苏婉穿上那身新制的绯色宫装,戴上那套羊脂玉头面。镜中的少女,经过连日精心调养和严苛训练,褪去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清冷威仪,苍白的脸色被胭脂恰到好处地遮掩,唯有一双眼,深不见底,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幽光。
靖王府的仪仗浩浩荡荡抵达安西郡王府时,府门外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萧玦今日依旧是亲王常服,却更显矜贵逼人。他下车后,并未立刻入内,反而驻足,回身,极其自然地朝马车伸出了手。
苏婉扶着他的手下车时,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打量。萧玦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对这位“外甥女”的看重与维护。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稳稳地托着她的指尖,力度适中,既不失礼,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苏婉垂眸,借着他的力道站稳,便迅速而不失礼地收回了手。指尖那短暂的触感,却仿佛烙印般残留着一丝异样。
“跟着本王。”萧玦低声说了一句,便率先向府内走去。苏婉保持半步的距离,紧随其后。
安西郡王府邸恢弘大气,今日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宾客如云,笑语喧天。见到萧玦进来,无论品级高低,纷纷上前见礼,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身后那位近日在京中掀起无数风浪的“永嘉郡主”。
苏婉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探究、好奇、轻蔑,甚至还有来自某些女眷隐含的嫉妒。她始终微垂着眼,唇角含着标准而疏离的浅笑,仪态万方,应对得体,将嬷嬷们灌输的规矩发挥到极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萧玦与人寒暄时,她便安静地站在稍后位置,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
她看到了被一群官员簇拥着的、面色红润的安西郡王;看到了几位同样前来贺寿的宗室亲王;也看到了……坐在不远处花厅里,正与几位贵妇谈笑风生的高夫人,以及,陪坐在高夫人身旁,一副温婉贤淑模样的——裴钰的新婚妻子,高家小姐高婉茹。
高婉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那双看似柔美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意和挑衅。
苏婉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无意间扫过陌生人。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带笑的声音响起:“哟,这不是永嘉郡主吗?几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这通身的气派,可真真是天家血脉,不同凡响呢!”
说话的是永王妃,一位出了名嘴碎又势利的宗室妇,据说与高夫人私交甚密。
她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刻意拔高,暗藏挤兑,瞬间将更多目光吸引到了苏婉身上。
苏婉微微屈膝:“永王妃谬赞了。”
永王妃却不肯放过,走上前来,亲热地想拉她的手(被苏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声音拔得更高:“这身玉头面可真真是好东西,怕是价值连城吧?靖王殿下待郡主真是没话说!只是听闻郡主自幼流落民间,想必没见过这等好东西,刚回王府就能得如此厚爱,真是好福气啊!”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挑拨,暗示她出身低微,凭运气得了富贵。
周围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高夫人那边,嘴角已忍不住上扬。
苏婉能感觉到身旁萧玦的气息微沉,但他并未立刻出声,似乎想看她如何应对。
苏婉抬起眼,看向永王妃,脸上依旧带着浅笑,眼神却清凌凌的,不见丝毫羞恼,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王妃说的是。王爷仁厚,念我孤弱,多有照拂。婉娘虽长于乡野,却也知‘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更知需谨言慎行,方不负天家恩典与王爷厚爱,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以免……累及他人。”
她语速不疾不徐,声音清晰柔和,却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棉花的针,轻轻巧巧地将“孤弱”、“长者赐”、“行差踏错”、“累及他人”这几个词送了出去。
既点明了自己得靖王庇护的背景,又暗讽了永王妃身为长辈却言行失当,更隐晦地提醒了“一损俱损”的宗法规矩——若她这个“郡主”真因言行失当出了事,举荐她、与她交好的永王妃又能有什么好处?
永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郡主,言辞竟如此犀利刁钻!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永王妃。”萧玦淡淡开口了,目光扫过永王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安西郡王府的茶点不错,不去尝尝?”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永王妃顿时噤声,讪讪地笑了笑:“王爷说的是,妾身这就去尝尝。”连忙借故走开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周围看向苏婉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了许多,轻视减少,探究和忌惮增多。
萧玦侧过头,目光落在苏婉沉静的侧脸上,极低地笑了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看来本王的刀,不光锋利,还会自己找磨刀石了。”
苏婉垂眸,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不敢辜负王爷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