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6 16:06:03

萧玦的话语,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沉重地敲落在苏婉心上。

惠贵妃的宫宴。点名要她出席。

这绝非简单的赏菊宴。这是鸿门宴,是赤裸裸的试探,甚至可能是……杀局。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窗外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催命的更漏。

苏婉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奇异感觉。

她看着萧玦,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告知和……等待。

等待她的选择。等待她的回答。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是深宫,是惠贵妃经营多年的地盘,是龙潭虎穴!她孤身前往,无异于羊入虎口!稍有差池,便是尸骨无存!

但……

那本账册就在那里!就在惠贵妃的宫中!那是能将她所有仇人打入地狱的唯一钥匙!是苏家一百三十七条冤魂得以昭雪的希望!

退缩?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永远被萧玦视为一把不够锋利的、需要被牢牢掌控的刀!意味着复仇的可能将变得渺茫!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书房内陈旧的墨香和萧玦身上未散的血腥气,呛得她喉咙发紧,却也将那丝怯懦硬生生压了下去。

眼底的波动迅速平息,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沉寂之下,是淬炼过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萧玦的目光,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婉娘,谨遵贵妃娘娘懿旨。”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恐惧的流露。

萧玦交叉的十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他凝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这副看似柔弱的皮囊,看清里面那颗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芯子。

良久,他极缓地靠回椅背,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三日后,本王亲自送你入宫。”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你只是去赏菊。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是花和闲话。其他的,自有本王。”

这是在告诉她,无需她亲自去取账册?还是……另有用意?

苏婉没有问,只垂眸应道:“是,婉娘明白。”

“下去准备吧。”萧玦挥了挥手,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两位嬷嬷会教你,如何在贵妃面前‘赏菊’。”

苏婉敛衽行礼,转身退出了书房。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她挺得笔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廊柱才站稳。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

接下来的三日,漱玉轩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两位嬷嬷的教导变本加厉,几乎到了严酷的地步。不仅仅是礼仪规矩,更多的是关于惠贵妃的喜好、忌讳、宫中的人事关系、可能遇到的种种陷阱以及如何应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回话,都被反复锤炼,直到成为本能。

苏婉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全部承受下来,消化吸收。她吃得极少,睡得更是短暂,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和模拟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惊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她的起居,并将所有探听来的、关于贵妃宫中近日动态的消息及时禀报。

第三日,清晨。

天色未明,苏婉便已起身。

沐浴,熏香,梳妆。今日要穿的是一身符合郡主品级、却又不会过于扎眼的湖蓝色宫装,首饰也选了相对素雅的珍珠头面。既不失身份,又不会抢了主人的风头,符合一个“初次”正式拜见贵妃的宗室女形象。

严嬷嬷最后一次检查了她的仪容,目光苛刻地掠过每一处细节,最终,那刻板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

“郡主,”她开口,声音依旧硬邦邦,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宫中步步惊心,尤其今日。谨记,多看,多听,少言。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稳住心神。您的根基,在王府。”

这是在提点她,无论发生什么,靖王府是她唯一的后盾?

苏婉微微一怔,旋即敛衽:“谢嬷嬷教诲,婉娘谨记。”

时辰到了。

靖王府的朱轮马车早已候在门外,仪仗森严。

萧玦今日也穿上了亲王正式的朝服,玄衣纁裳,金冠玉带,威仪天成。他站在车辕旁,看着苏婉一步步走来。

阳光初升,勾勒出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湖蓝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疏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易碎又坚韧的美。

萧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深邃难辨。

他伸出手,扶她上车。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指尖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这一次,苏婉没有立刻收回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藏着无尽深渊的眸子里,此刻映着初升的朝阳,竟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类似担忧的情绪?

但下一秒,那情绪便消失无踪,只剩下惯常的深沉与冷冽。

“走吧。”他松开手,声音平淡无波。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红墙黄瓦、吞噬了无数野心与生命的紫禁城。

越靠近宫门,气氛越发肃穆凝滞。守卫的禁军数量明显增多,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辆过往的车驾。

递牌子,验明身份,宫门次第开启。

马车最终在惠贵妃所居的长春宫外停下。

早有太监尖着嗓子唱喏:“靖王殿下到——永嘉郡主到——”

苏婉扶着萧玦的手下车,垂眸敛息,跟着引路的太监,一步步走向那装饰得富丽堂皇、此刻却如同巨兽张口般的殿宇。

殿内暖香扑鼻,笑语喧阗。

惠贵妃并未端坐正位,而是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一身绛红色金凤纹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看起来雍容华贵,亲切温和。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流转间精光闪烁,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和久居上位的威压。

下首两侧,坐着不少华服命妇和宗室贵女,其中便有永王妃、高夫人,以及几位面生的、但眼神同样带着打量与好奇的妇人。高婉茹竟也陪坐在高夫人下首,见到她进来,立刻投来一道混合着嫉妒与恶意的目光。

苏婉随着萧玦上前,依礼跪拜:“臣弟(臣女)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快起来快起来!”惠贵妃笑声悦耳,亲自虚扶了一下,“自家人,不必多礼。靖王今日难得有空过来,还有永嘉郡主,本宫可是早就想见见了,快赐座!”

态度热情得近乎夸张。

宫人立刻搬来绣墩,位置竟安排在离贵妃软榻不远的地方,颇为惹眼。

萧玦谢恩落座,姿态从容。苏婉则微微垂首,侧身坐了半个椅子,做出恭谨谦卑的姿态。

“早就听闻永嘉郡主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惠贵妃目光落在苏婉身上,笑着对左右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模样性情,真是招人喜欢。难怪靖王如此疼爱,藏到现在才舍得带出来见人。”

这话引得众位女眷纷纷笑着附和,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苏婉身上来回扫视。

永王妃更是用手帕掩着嘴笑道:“娘娘说的是,郡主这般品貌,也不知日后哪家有这个福气。说起来,与二皇子殿下倒是年岁相当……”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有瞬间的微妙凝滞。

高夫人和高婉茹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惠贵妃笑容不变,只轻轻瞥了永王妃一眼,永王妃立刻讪讪地闭了嘴。

“孩子们的事,自有缘分。”惠贵妃轻巧地带过话题,又转向苏婉,语气愈发温和,“郡主初次来本宫这儿,不必拘谨。今日就是赏菊闲话,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点心。若是闷了,也可让宫人陪着去后园看看新进贡的几盆绿菊,开得正盛呢。”

她说着,似无意地抬手抚了抚发髻上一支赤金点翠翔凤衔珠步摇,那凤口垂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苏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支步摇的凤尾处,镶嵌的并非寻常宝石,而是一颗切割奇特、颜色深沉的紫水晶!其形状和色泽,竟与萧玦给她看过的那块账册残页上,一个模糊的印记,有七八分相似!

难道……账册的藏匿之处,竟与这支步摇有关?!或者,这支步摇本身就是某个暗示?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恭顺,微微欠身:“谢娘娘厚爱,臣女惶恐。”

惠贵妃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笑容更深,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宴席正式开始。丝竹声起,宫女们捧着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席间,惠贵妃妙语连珠,不断引导着话题,时而问及苏婉“幼年”趣事,时而与命妇们讨论京中时兴的衣饰花样,时而感慨几句朝堂不易,句句听起来都是闲话家常,却句句暗藏机锋,试探着苏婉的底细和反应。

苏婉打起十二分精神,依着嬷嬷们的教导,谨慎应对,多听少说,偶尔答话也是滴水不漏,将自己牢牢套在“柔弱温顺、略有见识但不多”的壳子里。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看似越发融洽。

惠贵妃似乎有些微醺,以手支额,笑道:“人老了,精神不济,坐久了便头疼。你们年轻人自去园中赏玩吧,不必陪着我这老婆子枯坐。”

她说着,又特意对苏婉道:“永嘉也去逛逛吧,后园那几盆绿菊确是罕见。”

这便是要单独支开她了。

苏婉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乖巧的笑容:“是,臣女遵命。”

几位年轻些的贵女便起身,笑着邀苏婉一同前往后园。高婉茹也站起身,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跟了上来。

长春宫的后园极大,遍植奇花异草,此时秋意正浓,菊花开得如火如荼,其中果然有几盆罕见的绿色品种,姿态清奇,引人驻足。

贵女们三五成群,赏花说笑,看似惬意,却无形中将苏婉隐隐隔离开来。

高婉茹慢慢踱到一盆绿菊前,佯装赏花,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道:“郡主真是好手段。”

苏婉看着眼前姿态扭曲的绿色菊花,语气平淡:“高小姐此话何意?婉娘听不懂。”

“听不懂?”高婉茹冷笑,指尖狠狠掐下一片花瓣,在指尖碾碎,“赵思明完了,下一个是谁?你以为攀上了靖王,就真的能一步登天,为所欲为了吗?别忘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毒和威胁。

苏婉转眸看她,眼神清冷如冰:“高小姐还是多操心自己的好。听闻高大人家中近日,似乎也不甚太平?”

高婉茹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你——”

“婉茹妹妹,快来看这盆,开得真好看!”不远处一位贵女扬声招呼,打断了她的话。

高婉茹狠狠瞪了苏婉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走开。

苏婉心中冷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视四周。惠贵妃特意支开她,绝不会只是为了让她听高婉茹几句酸话。必然还有后手。

她假意被一盆墨菊吸引,慢慢向园子更深处走去,惊蛰紧随其后。

越往里走,人越稀少。忽然,一个低着头、步履匆匆的小太监从假山后拐出来,似乎没看路,直直撞向了苏婉!

“郡主小心!”惊蛰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格挡。

那小太监却像是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想要站稳,手中端着的一个锦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盒盖翻开,里面竟滚出一支——与惠贵妃头上那支几乎一模一样的赤金点翠翔凤衔珠步摇!

只是这支步摇的凤翅似乎有些松动,歪斜了一点。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地,连连磕头。

苏婉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支步摇,心脏狂跳!

来了!

这就是惠贵妃的安排?用一支假的(或者坏的)步摇,来试探她?还是想借此栽赃什么?

她迅速冷静下来,并不去碰那步摇,只沉声道:“无妨,起来吧。以后走路小心些。”

小太监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将步摇捡起塞回锦盒,抱在怀里,磕了个头,慌慌张张地跑了,方向竟是朝着长春宫小佛堂那边。

苏婉站在原地,看着那小太监消失的方向,眸光急剧闪动。

小佛堂……步摇……

萧玦的话在她脑中回响——“其他的,自有本王。”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支步摇,这个小太监,是不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郡主,您没事吧?”惊蛰担忧地问。

苏婉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

“没事。”她淡淡道,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四周,“我们该回去了。”

无论这是不是萧玦的安排,她都不能再待下去了。惠贵妃的试探一环接一环,再留下去,不知还会发生什么。

她带着惊蛰,沿着原路返回,脚步不疾不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回到宴席所在的水榭,贵女们也陆续回来了。惠贵妃依旧斜倚在软榻上,正笑着听永王妃说着什么,见她回来,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她全身,笑容深了些许:“永嘉回来了?绿菊可还入眼?”

“回娘娘,绿菊清雅脱俗,臣女大开眼界。”苏婉恭谨回答,神色如常。

“喜欢便好。”惠贵妃笑了笑,不再多问,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从未发生。

又坐了片刻,苏婉便借口更衣,暂时离席。

在宫女的引领下,她走向净房的方向。经过一处僻静的回廊时,引路的宫女忽然脚步一顿,低声道:“郡主,王爷让奴婢传句话给您。”

苏婉心下一凛:“说。”

“王爷说,”宫女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风过无痕,看过即忘。申时三刻,西侧门。’”

风过无痕,看过即忘?这是在提醒她,无论看到什么(比如那支步摇),都要当做没看见,忘记它?

申时三刻,西侧门?那是让她在那个时间,去西侧门?做什么?

宫女传完话,便不再多言,仿佛只是寻常引路。

苏婉心中疑窦丛生,但面上依旧平静,依言去更衣后,返回了水榭。

接下来的时间,她更加谨慎,不再多看一眼,不再多行一步,如同一个最完美的摆设。

申时初,宴席终于散场。

命妇贵女们纷纷起身告辞。

苏婉也随着众人向惠贵妃行礼告退。

惠贵妃笑容可掬,特意又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常来坐坐”的客气话,方才放她离开。

走出长春宫殿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眼花。靖王府的马车等候在宫门外,萧玦似乎早已离席,并不在车驾旁。

苏婉扶着惊蛰的手上车,坐定。

马车并未立刻启动。

她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宫人和车驾,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申时三刻,西侧门。

去,还是不去?

那宫女的传话,究竟是萧玦的安排,还是另一个陷阱?

风暴的中心,每一步,都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