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林昭在我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发誓来世还要做夫妻。
再睁眼,竟回到十六岁,他上门提亲的那天。
可这一世,他求娶的人不是我,是我那温婉可人的二妹。
我站在屏风后轻笑,也好,林府那潭浑水,谁爱蹚谁蹚去。
转头向前厅走去,那里还坐着平阳王府的人。
上辈子拒了他们的提亲,王妃却从未怪罪,宴席上仍拉着我的手说话。
“小姐,前头等着回话呢。”丫鬟轻声催促。
我理了理衣袖,踏进前厅,目光平静地掠过林昭,落在平阳王世子身上。
“平阳王府的诚意,孙家感受到了。”
我闭眼那年,林昭跪在床前哭得说不出话。
他只反复念叨着“来世还要做夫妻”。
那时我已说不出话,只觉累极了。
心里一片空茫,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
只觉得这纠缠磋磨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再睁眼时,日光透过茜纱窗,明晃晃地落在脸上。
我愣了好一会儿。
手指能动,呼吸顺畅,胸口没有那股熟悉的滞闷疼痛。
我撑着手坐起来,锦被滑落。
触目是熟悉的拔步床,床架上雕着岁寒三友。
这床,在我嫁入林家第二年,母亲病重,父亲便将它卖掉了。
“小姐,您醒啦?”丫鬟春桃撩开帐子,圆圆脸上满是喜气,
“今儿可是个大日子,前头热闹着呢,夫人让您收拾收拾,一会儿也去前头见见礼。”
我看着她。
春桃。
嫁人时,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之一。
在林家第五年,因不小心打碎了婆母最心爱的一套雨过天青茶具,被发卖了出去。
我后来辗转打听到,她被卖进了肮脏地方,不过半年就没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我的声音有些哑。
“小姐睡糊涂啦?”春桃手脚利落地帮我准备洗漱东西,
“平阳王府和兵部尚书家,今儿个都遣了媒人登门呢!
说是两位公子都亲自来了,可见诚意。夫人可高兴了。”
平阳王府。
兵部尚书家。
林昭。
我猛地攥紧了被褥,更清醒了些。
我回来了。
回到了十六岁这年春天。
回到了这个,彻底改变我命运的日子。
按照前世的轨迹,林昭该是来求娶我的。
兵部尚书嫡子,少年进士,前程似锦,又亲自登门,诚意十足。
父亲当时是正四品太常寺少卿,门第算不得很高,这婚事,是孙家高攀了。
我当时躲在屏风后,听着林昭清朗的声音,说着“求娶贵府大小姐”,心头是隐秘的欢喜。
父母问我意愿时,我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点头,便是十几年苦海的开始。
婆母严厉刻薄,晨昏定省,立规矩能立到双腿浮肿。
妯娌三个,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每日里算计争斗不休。
林昭起初待我是好的,可架不住婆母日日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架不住那些表妹、远亲,一个个娇滴滴的“哥哥”、“表哥”叫着。
他的心,渐渐就偏了,冷了。
我守着那些规矩,忍着那些委屈,操持中馈,生儿育女,只求一个安稳。
可连这点卑微的祈求,也成了奢望。
身子是怎么坏的?
是生了长子后,月子没坐好,婆母说不能娇气,照样给我立规矩。
是次女夭折时,我哭伤了眼睛,他却嫌我晦气,连着几月宿在妾室房里。
是年复一年,耗在心计、争斗和无穷无尽的委屈里。
最后那几年,我缠绵病榻,药石罔效。
他来时,我已看不清他的样子,只闻得到他身上陌生的脂粉香。
他哭得那么伤心,一遍遍说着“来世”。
我只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若有来世,我只愿与你,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小姐,您发什么呆呀?得快些了,前头老爷夫人还等着呢。”
春桃端来温水,替我擦脸。
温热柔软的巾帕覆在脸上,我深深吸了口气。
活着的感觉,真好啊。
“替我梳妆吧。”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简单些就好。”
坐在菱花镜前,镜中是一张略显稚嫩,却难掩清丽的脸庞。
眉眼间还没有后来的愁苦与沉寂,肌肤光洁,透着健康的红润。
这是我,十六岁的孙馨儿。
春桃手巧,很快为我梳了一个清爽的垂鬟分肖髻,簪上一对素银嵌珍珠的簪子,耳上戴了小小的珍珠坠子。
身上是浅樱粉的春衫,配着鹅黄色的裙子,正是闺中少女最常见的打扮。
“小姐真好看。”春桃笑嘻嘻地说。
我看着镜中人,微微弯了弯嘴角。
是啊,还年轻,还健康,还有大把的时光,和重新选择的机会。
“走吧,去前厅。”我站起身。
“小姐,夫人说让您先去偏厅,等老爷夫人唤了再过去见礼。”春桃提醒。
是了,前世家中有贵客提亲,女儿家也是要在屏风后先相看,听一听的。
前世,我便是在那里,听到了林昭的求娶,心如鹿撞。
这一世……
我脚步顿了顿,还是朝着记忆里偏厅的方向走去。
那个位置,有一架紫檀木座屏风,透过缝隙,能隐约看见前厅情形,也能清楚听到说话声。
我走到屏风后,站定。
前厅里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孙大人,孙夫人,晚辈今日唐突登门,实是心仪贵府小姐,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特恳请父母遣媒前来,万望大人与夫人成全。”
这个声音。
清朗,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挚与谦恭。
是我听了十几年,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林昭。
我的指尖微微发凉,轻轻搭在冰凉的紫檀木屏风框上。
“林公子客气了。”是我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显然对眼前这位年少有为的尚书公子十分满意,“只是不知,公子心仪的是小女……”
短暂的沉默。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也停了一瞬。
然后,我听见那个声音,清晰,坚定,没有半分迟疑地响起:
“兵部尚书之子林昭,心仪贵府二小姐芳仪已久,今日特来求娶,望缔结良缘,此生必不负她。”
嗡的一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又瞬间归于一片冰冷的清明。
二小姐。
我的二妹,孙芳仪。
那个比我小一岁,性情温柔,说话细声细气,容貌虽不及我明丽,却自有一股我见犹怜风姿的庶妹。
前世,她嫁了一个外地举子,随着外放,听说日子过得平平,却也安稳。
林昭从未对她有过什么特别的表示。
至少,在我面前,从未有过。
求娶二妹?
呵。
我靠在屏风上,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的了然。
原来如此。
不是他心仪的对象变了。
而是,他也回来了。
所以他知道,娶了我之后,会是怎样的一地鸡毛,怎样的怨偶成仇。
所以,他选择了避开我,选择了我那性子更柔顺、或许更好拿捏的庶妹。
也好。
真的,很好。
林府那摊子烂账,婆母刻薄,妯娌难缠,夫君……薄情。
我这辈子,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再沾了。
倒是平阳王府……
前世的记忆翻涌上来。
平阳王府也曾在今日遣了媒人登门,为世子提亲。
只是那时,我一颗心已因林昭的“诚意”而动摇,又听闻平阳王世子有些纨绔名声,便婉拒了。
后来在一些宴席上,见过平阳王妃几次。
那是个性情爽利大气的女子,眼神清正,待人热情。
有一次赏花宴,她还主动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话,夸我衣裳花色选得好,还问我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丝毫没有王妃的架子,倒像是个亲切的长辈。
当时我已是林孙氏,被困在内宅琐事与日渐沉重的病体里,对着那样明亮温暖的笑容,竟有些自惭形秽的恍惚。
她似乎还轻轻叹了一句:“好孩子,当初该坚持坚持的。”
声音很轻,很快被周围的喧闹盖过,我当时心思沉重,并未深想。
如今回忆起来,那声叹息里,或许有几分真切的惋惜。
“小姐?”春桃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担忧地看着我,又压低声音,“前头老爷夫人好像在等您过去见礼了……”
是啊,按照礼数,提亲的男方既然亲自来了,女方也该出来见个礼,全了礼数,也便于双方相看。
我理了理衣袖,抚平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指尖温热,心跳平稳。
“走吧。”我说。
从偏厅到前厅,不过短短一段回廊。
春日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一簇簇,如云似霞。
我一步步向前走,脚步越来越稳。
前厅的门敞开着。
我刚走到门口,里面的谈话声似乎顿了顿,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我微微垂眸,迈过门槛,姿态端庄地走了进去。
厅内上首坐着父亲和母亲。
左下首第一位,坐着一位身着靛蓝锦袍的年轻男子,容貌俊朗,眉眼温润,正是林昭。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极其复杂。
有震惊,有慌乱,有一闪而过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撇清的疏离,以及一丝我看不懂的沉重。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端起茶杯。
右下首,坐着另一位年轻公子。
一身玄色绣金线的骑射服,腰束玉带,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深邃,眉眼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张扬。
他坐得并不十分端正,甚至有些懒散,可那份通身的贵气与不羁,却让人无法忽视。
此刻,他正挑着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目光亮得有些逼人。
这应当就是平阳王世子,周怀瑾。
他的名声,可是“响亮”得很。
“馨儿来了。”母亲笑着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快来见过平阳王世子,与兵部尚书府的林公子。”
我依言上前,盈盈一礼:“孙馨儿,见过世子,见过林公子。”
礼节周到,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孙小姐不必多礼。”周怀瑾先开了口,声音是清越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磁性,语气倒是寻常。
林昭这时也放下了茶杯,起身还了半礼:“孙大小姐。”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依旧不看我。
“馨儿,”父亲捋着胡须,语气温和,“今日世子和林公子前来,都是一片诚心。为父与你母亲,想听听你的意思。”
前世,父母也是这般问我。
我羞怯低头,轻声说:“但凭父母做主。”
其实,那已是默许。
父亲便笑着,与林昭的父亲,将婚事定了下来。
此刻,厅内安静下来。
母亲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林昭端着茶杯的手,似乎紧了紧,目光落在自己鞋尖。
而那位周世子,却依旧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林昭。
他似乎有所感应,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我的目光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了平阳王世子周怀瑾的身上。
他迎上我的目光,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我会直视他。
我微微福身,清晰而平稳地说道:
“平阳王府门第尊贵,世子亲至,诚意拳拳。父母为儿女计深远,女儿的婚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
我没有提林昭半个字。
我没有说“但凭父母做主”。
我说的是,平阳王府,门第尊贵,诚意拳拳。
我说的是,听从父母之命。
而我的父母,只要不傻,只要权衡门第、诚意,以及我此刻这清晰得近乎直白的表态,他们该知道如何选择。
果然,父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母亲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林昭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将他摒弃在我的选择之外。
周怀瑾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他放下一直把玩在手中的玉佩,站起身,对着我父母的方向,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郑重,拱手道:
“孙大人,孙夫人,今日晚辈冒昧前来,实是真心求娶贵府大小姐。
我平阳王府虽不敢说规矩如何森严,但父王母妃皆是开明之人。
若蒙不弃,许婚于晚辈,晚辈在此立誓,必当珍之重之,绝不辜负。”
这番话,说得漂亮。
比他刚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要认真得多。
父亲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母亲也微微点头。
林昭的脸色,却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在我和孙芳仪可能所在的后堂方向游移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他知道,大势已去。
不,或许从一开始,在他选择求娶孙芳仪的那一刻,在我这里,他就已经出局了。
只是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决绝,甚至没有给他,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世子言重了。”父亲笑着开口,“世子龙章凤姿,诚意可感。只是小女婚事,还需从长计议,与王妃商议……”
这便是松口了。
接下来,无非是些场面话,交换更贴,约定合八字等流程。
我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听着他们寒暄。
能感觉到林昭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复杂难辨。
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的目光,偶尔会与周怀瑾撞上。
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充满兴味的打量,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几分探究,还有一丝淡淡的好奇。
议亲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一次就定下。
但今日的表态,已经足够明确。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昭率先起身告辞。
他走得有些匆忙,背影甚至显出几分仓皇。
周怀瑾倒是又坐了一会儿,与我父亲闲聊了几句京城趣事,才施施然告辞。
送走客人,前厅里只剩下我们自家人。
父亲看向我,目光复杂:“馨儿,你今日……可是想好了?那平阳王世子,名声在外,并非……”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并非林公子那般稳妥的良配。”
母亲也担忧地看着我:
“是啊馨儿,那林公子看着一表人才,又是少年进士,前程远大。
他今日虽求娶的是芳仪,但你若……父母也不是不能为你周旋。”
我心中微暖。
“父亲,母亲,”我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认真道,
“女儿想好了。林公子再好,他心仪的既是二妹,女儿便不愿强求。
至于平阳王世子,名声或许不羁,但今日观其言行,并非不堪之人。
平阳王妃性情爽朗宽厚,是女儿在宴席上有幸见过几面的。
门第高些,规矩或许大,但若主母明理,日子未必难过。
女儿……不想再过那种步步惊心、算计不休的日子了。”
我说的,是前世在林家的感受。
父母听在耳中,却以为我是听了些林家后宅的传闻,或者单纯是少女对高门内宅的畏惧。
父亲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既如此说,为父便为你打探清楚。平阳王府那边,若八字合得来,王妃也是明理之人,这婚事……便依你。”
“多谢父亲,母亲。”我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回到自己的小院,春桃才拍着胸口,小声道:
“小姐,您刚才可真是……吓死奴婢了。您都没看那林公子后来的脸色。”
“有什么好看的。”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海棠花。
“可是小姐,您不是一直……”春桃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赶紧捂住嘴。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前世少女怀春,对林昭那样家世好、样貌好、才华好的少年郎,难免有过几分朦胧的好感。
或许,也曾在不经意间流露。
但那些,都已经是上辈子,隔着生死,模糊不堪的前尘往事了。
“以后不要再提了。”我淡淡道,“去帮我找些布料样子来,天热了,该做夏装了。”
“是,小姐。”春桃连忙应了,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轻轻舒了口气。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拒绝了林昭,选择了另一条未知的路。
平阳王府,周怀瑾。
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不会比前世更差了。
至少,我重新拥有了健康的身体,拥有了选择的机会。
这就够了。
几天后,母亲带着我和二妹孙芳仪,去了城外香火最旺的慈恩寺上香。
名义上是为全家祈福,实则,是为了“偶遇”平阳王妃。
这是心照不宣的安排。
相看。
慈恩寺后山的桃花开得正盛,如云如霞。
母亲和王妃在禅房里说话,我和孙芳仪便由丫鬟陪着,在桃林里散步。
孙芳仪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一身浅碧色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弱柳扶风。
她比我小一岁,性子安静,平日话不多。
因是庶出,在我这个嫡姐面前,总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大姐姐,”她轻声开口,声音柔柔的,“那日……林公子他……”
“二妹,”我打断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林公子求娶的是你,这是好事。他年少有为,家世显赫,你若能嫁过去,是你的福气。”
孙芳仪脸微微一红,垂下头,手指绞着帕子: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姐姐。林公子他……他原本……”
“原本什么?”我笑了笑,“婚姻大事,讲究缘分。他既心仪于你,便是你与他的缘分。你我姐妹,不必说这些。只要你将来过得好,姐姐便高兴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林昭那个人,谁想要,谁拿走。
只要别再来招惹我。
孙芳仪抬头看我,见我神色坦然,并无半分勉强或怨怼,似乎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些真切的笑容:“谢谢大姐姐。”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后山桃林,寻常香客不会策马而来。
我和孙芳仪都有些讶异,循声望去。
只见几骑骏马穿过桃林小径,疾驰而来,惊落花瓣无数。
为首一人,玄衣白马,墨发飞扬,正是平阳王世子,周怀瑾。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们,猛地一勒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从也纷纷勒马。
周怀瑾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目光先是在我脸上顿了顿,随即扫过我身边的孙芳仪,挑了挑眉。
“孙大小姐?”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随从,朝我们走了过来。
“见过世子。”我和孙芳仪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周怀瑾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你们也来上香?”
“是,陪母亲来进香。”我答道,态度恭敬而疏离。
“哦。”他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那日……你说听从父母之命?”
我没料到他如此直接,顿了顿,才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正理。”
周怀瑾看着我,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股漫不经心的纨绔气淡了些,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清朗。
“孙大小姐,”他慢悠悠地说,目光却锐利,“你选择我平阳王府,是真的觉得我比那林昭好,还是仅仅因为……不想嫁给他?”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
这问题尖锐,甚至有些无礼,不合时宜。
但他问出来了,目光灼灼,不容闪躲。
他身后的几个随从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石头。
孙芳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吓到了,悄悄往后退了小半步,攥紧了帕子。
桃林里静了一瞬,只有风吹过花瓣的簌簌声,和远处隐约的钟磬梵唱。
我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世子说笑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婚姻大事,关乎两家门第,关乎一生安稳。
世子与林公子,皆是京中翘楚,前程无量。只是……”
我顿了顿,斟酌着用词,
“只是人各有志,所求不同。父母为子女计深远,自会择一良配。
臣女相信父母之选,亦相信……王妃的眼光。”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
我选,是因为我相信父母的判断,相信王妃的为人。
不是因为林昭如何,或者不如何。
周怀瑾看着我,脸上的玩味之色更浓了。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
“呵,”他低笑了一声,移开目光,随手折了身边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
“孙大小姐好口才。但愿……”
他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你将来不会后悔今日之选。”
后悔?
我心中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前世临死前,林昭哭喊着“来世还要做夫妻”时,我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疲倦。
若有悔,也只悔自己当年瞎了眼,入了那吃人的地方。
“臣女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落子无悔。”我微微福身,“不敢耽误世子雅兴,臣女与妹妹先行告退。”
说完,我不再看他,拉着还有些发怔的孙芳仪,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着,直到我们拐过一株老桃树,消失在视线里。
“大姐姐……”孙芳仪小声叫我,声音里还带着惊魂未定,“那平阳王世子,怎地如此……如此……”
她想说“无礼”,又不敢。
“无妨。”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宗室子弟,身份贵重,有些脾性也是寻常。日后少打交道便是。”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却并不平静。
周怀瑾比我想象的,要敏锐,也要……麻烦。
他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他今日这话,看似刁难,实则是一种试探。
他在试探我的态度,试探我选择平阳王府的动机。
是仅仅为了逃避林昭,还是真的有心嫁入王府?
若是前者,恐怕日后麻烦不少。
若是后者……我心中苦笑,这才见第二面,谈什么有心无心?
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一片未知的迷雾中,选择了一条看起来不那么荆棘密布的路罢了。
回到禅院,母亲和平阳王妃的谈话似乎也接近尾声。
王妃今日穿着家常的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头上只简单簪了支碧玉簪,打扮得比那日在孙家前厅要随意些,但通身的气度却更显雍容。
她见我进来,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招手叫我过去:“馨儿回来了?后山桃花可好?”
“回王妃的话,开得极好,云蒸霞蔚一般。”我依礼回答。
“坐吧,别拘着。”王妃拉我坐在她身边的绣墩上,仔细端详我的脸,又对母亲笑道,
“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可人疼。性子也稳重大方,不像我家那个皮猴,整日里没个正形。”
母亲连忙谦逊几句。
我知道,这是相看满意了。
果然,王妃拉着我的手,闲话了几句家常,问了问我平日读什么书,做些什么针线,喜欢吃什么点心。
语气和蔼,目光温和,与记忆中宴席上那个主动与我说话的王妃渐渐重合。
“好孩子,”王妃最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眼中带着笑意,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意,
“日子还长,以后慢慢处。咱们王府,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规矩,但求一个‘真’字,一个‘和’字。
你是个明白孩子,想必能懂。”
我心头微动,垂下眼帘:“臣女谨记王妃教诲。”
王妃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母亲带着我们一直送到山门外。
回程的马车上,母亲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馨儿,王妃对你很是满意。”
母亲拉着我的手,低声道,
“她是个爽利人,说话做事不绕弯子。她既说了王府求‘真’求‘和’,便是给你的定心丸。至于世子……”
母亲顿了顿,叹了口气,
“人是跳脱了些,但心地不坏,王妃能管得住他。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只要你稳得住,将来未必不能和美。”
“女儿明白,让母亲费心了。”我靠在母亲肩头,心里有些发胀。
前世,母亲也是这般为我操心,可惜我选错了路,让她操心了十几年,最后还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世,我一定,一定要过得好些。
“你妹妹那里……”母亲又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些,“林府那边,也托了人来问口风。你父亲的意思,是再看看。林公子虽好,但……”母亲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知道母亲的顾虑。
林昭那日当着我的面求娶孙芳仪,虽说我表现得不在意,但做父母的,心里难免有疙瘩,觉得林昭行事欠妥,打了孙家和我的脸。
而且,林府后宅那些事,母亲多少也听过一些。
“女儿觉得,二妹性子柔顺,若能嫁入林府,或许……也是一桩不错的姻缘。”我轻声道。
林昭是回来了,知道前世的龃龉,所以避开了我。
但他既然选择孙芳仪,想必对她是有些盘算的。
孙芳仪性子软和,不像我前世那般要强,或许更能适应林府,更能“笼络”住林昭。
至于她会不会重蹈我前世的覆辙……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能做的,只是不挡她的路,也不为她的人生负责。
母亲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平静,不似作伪,便也点了点头: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姐妹之间,和和气气才是福气。”
接下来一段日子,孙府很是热闹。
平阳王府和林家,都请了官媒正式上门提亲,换了庚帖。
合八字的结果很快也出来了。
我与周怀瑾,是“天作之合”。
孙芳仪与林昭,是“良缘夙缔”。
父亲拿着两份批语,摸着胡子,最终还是点了头。
两家婚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只是尚未过文定之礼。
按照规矩,定了亲的男女,不宜再见面。
我也乐得清静,每日在闺中看看书,绣绣花,偶尔和母亲学着理理家事。
春桃总是叽叽喳喳,打听来各种消息。
“小姐,听说林府那边已经在准备小定了,林公子对二小姐可上心了,前几日在珍宝阁订了一套红宝石头面,说是给二小姐的聘礼里头的呢!”
“小姐,平阳王府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不过世子爷前几日在西郊马场跟人赛马,又赢了好大一个彩头!”
“小姐,昨儿个王妃派人送来了两匹时新的云锦,还有几匣子宫里新出的点心,夫人可高兴了,说王妃惦记着您呢。”
我听着,手中绣着并蒂莲的针线不停。
林昭对上心的庶妹献殷勤,这不意外。
他想补偿,或者想证明什么,随他去吧。
周怀瑾依旧我行我素,赛马斗鸡,是他一贯的风格。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倒也由他。
王妃的关照,让我心里踏实了些。至少未来婆母是明理的,这比什么都强。
日子平静地滑过,窗外的海棠谢了,石榴花开了。
我几乎以为,就会这样平静地等到出嫁那天。
直到那日午后,我带着春桃,去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云想阁”挑选夏天裁衣的料子。
“云想阁”是百年老店,料子齐全,花样新颖,京中女眷多爱来此。
我刚在二楼雅间挑好几匹轻软透气的云纱和软烟罗,正准备下楼,却在楼梯拐角,迎面撞上一个人。
熟悉的,带着淡淡书墨松香的气息。
我脚步一顿,抬起头。
林昭。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神色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穿着天青色直裰,玉冠束发,依旧是那副清俊温文的模样。
只是眉眼间,似乎比前世十六岁时,多了几分沉郁。
“孙……大小姐。”他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干涩。
“林公子。”我微微颔首,侧身让开楼梯,“公子请。”
礼数周全,却疏离得像对着陌生人。
林昭没有动。
他站在楼梯上方,挡住了我的去路。
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甘?
“孙大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他低声问,目光扫过我身后的春桃。
春桃立刻警惕地往前站了小半步,挡在我侧前方。
“林公子,于礼不合。”我平静地说,“公子即将成为我的妹婿,更应避嫌才是。请让一让。”
林昭的脸色白了白。
他似乎被我“妹婿”两个字刺了一下。
“馨儿……”他脱口而出,是前世他唤我的名字,带着一种熟稔的,甚至带着痛楚的语气。
我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林公子,”我的声音冷了下来,“请称呼我‘孙大小姐’,或者,‘孙姑娘’。馨儿二字,不是你能叫的。”
林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压抑着什么。
“你……你当真要嫁入平阳王府?”
他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执拗,
“周怀瑾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流连花丛!
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王府深似海,规矩比林家只大不小!
你何必……何必为了与我置气,跳进另一个火坑?”
我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那看似真切,实则混合了不甘、愧疚,或许还有一丝掌控欲落空的恼怒。
他回来了。
知道前世种种不堪。
所以他避开了我,选择了看似更“合适”的孙芳仪。
可如今,见我“不识抬举”,居然转身选了名声不好的周怀瑾,他大概觉得,我是在赌气,是在自暴自弃,是在打他的脸。
他或许还觉得,他这是“为了我好”,在“提醒”我。
真是……可笑至极。
“林公子,”我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嫁与何人,是我的事,与林公子无关,更谈不上置气。
平阳王府是何光景,不劳公子费心。
公子有空在此对他人未婚妻妄加置喙,不如多花些心思,想想如何善待你将来的妻子,我的二妹。
毕竟,她性子单纯,不似我这般……不识好歹。”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对春桃道:“我们走。”
春桃立刻挺起小胸脯,护着我,从林昭身边侧身挤了过去。
林昭僵在原地,没有阻拦。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直到我走下楼梯,走出“云想阁”的大门。
春日阳光正好,街上行人熙攘。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方才那点郁气吐出。
“小姐,那林公子也太……”春桃愤愤不平,又不敢大声。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淡淡道,“不必理会。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夫人和二小姐。”
“奴婢明白。”春桃用力点头。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林昭的话。
他说周怀瑾“不学无术,流连花丛”。
前世的周怀瑾,名声确实不好。斗鸡走马,饮酒作乐,是京城有名的纨绔。
可那日桃林相遇,他敏锐的试探,还有王妃提起他时,那看似无奈实则暗藏维护的语气……
或许,这位世子爷,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过,这些眼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林昭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手。
他今日的举动,已经逾越了礼数,也透露出一丝偏执。
我得想想办法。
至少,在出嫁前,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牵扯,更不能让他影响到我和孙芳仪的名声,影响到两家的婚事。
我没想到,办法还没想出来,麻烦就自己找上门了。
几天后,母亲带着我和孙芳仪,去参加安国公府举办的赏花宴。
这样的宴席,是京城闺秀们展示才艺、交际往来的重要场合,也是各家夫人相看未来儿媳的好机会。
我和孙芳仪都已定亲,本可不必如此频繁出席。
但安国公夫人与母亲是手帕交,特意下了帖子,不好推辞。
宴席设在安国公府的后花园,依山傍水,景致极好。
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赏花,品茶,低声谈笑。
我和孙芳仪陪在母亲身边,与几位相熟的夫人见过礼后,便被安国公府的三小姐拉着,去水榭那边看新得的几尾锦鲤。
水榭建在湖边,清风徐来,带着水汽和花香,很是惬意。
我们正看着水里肥硕的锦鲤争食,忽然听到一阵略显嘈杂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簇拥着两人,朝水榭这边走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周怀瑾。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银线暗纹的锦袍,玉带束腰,比之上次骑马时少了些张扬,多了几分清贵。
只是眉眼间的慵懒不羁,依旧未变。
而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言谈似乎颇为投机的,竟然是林昭。
我心头微微一沉。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看情形,还颇为熟稔?
那群公子哥很快也看到了水榭中的我们,说笑声顿时小了下去,目光在我们几个闺秀身上扫过,有的带笑,有的好奇。
周怀瑾也看了过来,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昭也看到了我。
他的脸色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甚至还对着我这边,微微颔首示意,姿态无可挑剔,完全是未来妹夫见到大姨姐的礼节。
可他看我的眼神,却深得让人不安。
“哟,这不是平阳王世子和林公子吗?真是巧了。”
安国公三小姐笑着打招呼,她是主人家,性子也活泼。
“三小姐。”周怀瑾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回礼,目光却依旧锁着我,“孙大小姐,孙二小姐,别来无恙。”
孙芳仪脸微微一红,垂下头,声如蚊蚋:“世子安好。”
我亦行礼:“世子安好,林公子安好。”
“确实巧。”周怀瑾踱步走进水榭,很自然地在我旁边的栏杆上一靠,看着湖里的鱼,“这儿的鱼养得不错,比我家池子里的肥。”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将原本因男女之防而有些微妙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其他几位公子也陆续进来,水榭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林昭走到孙芳仪身边不远处,温声与她说着什么,似乎是在问她对宴席可还适应,语气温和有礼。
孙芳仪低声应答着,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脸颊绯红。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郎才女貌,正在培养感情的未婚夫妻。
只有我知道,林昭眼角的余光,时不时会瞥向我这边。
带着探究,带着不甘,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阴郁。
“孙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这赏花宴?”周怀瑾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我听到。
我收回心神,看向他:“世子何出此言?”
“觉得你有点……”他侧头,似乎想了想,“心不在焉?还是……如临大敌?”
他果然敏锐。
我垂下眼,看着水中游弋的锦鲤:“世子说笑了。只是人多,有些不适应。”
“是吗?”周怀瑾不置可否,随手从旁边小几上捏了块鱼食,丢进水里,引得群鱼争抢,
“我倒是觉得,这宴席挺有意思。看戏,比唱戏有趣。”
我心头一跳,抬眼看他。
他却没看我,只专注地盯着水里的鱼,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却更深了些。
他知道了什么?
还是……仅仅在试探?
这时,一位穿着绛紫色华服的年轻公子笑着开口:
“怀瑾兄,光看鱼有什么意思?听说安国公府后园新引了一处活水,景致绝佳,不如我们兄弟几个去逛逛?
也让孙大小姐、孙二小姐她们自在地说说话?”
这提议正好解了围。
周怀瑾无可无不可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行啊,走吧。”
他临走前,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昭也温声对孙芳仪道:“二小姐且在此歇息,我与诸位兄台去去便回。”
两人随着那群公子哥离开了水榭。
我暗暗松了口气。
安国公三小姐是个机灵的,立刻又找了新话题,拉着我们说笑起来。
赏花宴继续进行,夫人小姐们移步花厅,听戏,用点心。
我陪着母亲,与几位夫人说着话,心里却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周怀瑾和林昭凑在一起,总让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宴席过半,我借口更衣,带着春桃从花厅出来,想透透气。
刚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紫藤花架下,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是林昭。
他脸上带着酒意,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发红。
“馨儿!”他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我们谈谈!就几句话!”
春桃立刻挡在我身前:“林公子,请您自重!”
“你让开!”林昭有些烦躁地低喝,目光却死死锁着我,
“孙馨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记得,对不对?所以你恨我,你躲着我,你要嫁给周怀瑾那个纨绔来报复我,是不是?!”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也回来了。
而且,他猜到了。
或许,从我那日在前厅,毫不犹豫选择平阳王府时,他就有所怀疑了。
今日的相遇,我的冷淡疏离,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紫藤花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与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公子,”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冰冷,
“你喝多了,在胡言乱语。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你让开,否则,我要叫人了。”
“你不明白?”
林昭上前一步,逼得更近,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那股熟悉的松墨香混合在一起,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你怎么会不明白?前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亏欠了你!
我知道错了!所以我回来了,我避开了你,我不想你再受那些苦!
我娶孙芳仪,是因为她性子好,她能容人,她不会像你一样……和我母亲、和那些人闹得不可开交!
我是为了我们好!”
为了我们好?
我几乎要气笑了。
为了我们好,所以选择娶我的庶妹?
为了我们好,所以现在又跑来对我纠缠不休?
“林昭,”我直呼其名,不再掩饰眼中的厌恶,
“前世种种,我已忘了。你我之间,早在……在我闭眼那一刻,就两清了。
这一世,你是你,我是我。你要娶孙芳仪,就好好待她。
我要嫁谁,与你无关。你若再纠缠,休怪我不顾两家颜面!”
“两清?”林昭像是被刺痛了,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怎么两清?那些年,我们……”
“放手!”我用力挣扎,却挣不脱。
春桃急了,上前想掰开他的手:“林公子!你快放开我家小姐!来人啊——”
“闭嘴!”林昭低吼,另一只手竟想去捂春桃的嘴。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带着凉意,从花架另一侧传来:
“哟,这是唱哪出啊?强抢民女?”
我们三人同时一僵。
只见周怀瑾慢悠悠地从紫藤花架后转了出来,手里还拈着一朵紫色的藤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不,准确地说,是看着林昭抓着我的手。
林昭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世、世子……”他勉强稳住声音,“误会,我只是……与孙大小姐有些话要说……”
“说话需要动手动脚?”
周怀瑾将手里的花一扔,拍了拍手,踱步走过来,站到我身侧,挡住了林昭大半的视线。
他个子比林昭高些,此刻微微垂着眼看着林昭,那股漫不经心的慵懒里,透出几分凌厉的压迫感。
“林公子,”周怀瑾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寒意,
“孙大小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在这儿,拉着我未婚妻的手,说要‘说几句话’……这话,说出去,恐怕不太好吧?”
林昭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我……我与馨……与孙大小姐,毕竟是旧识……”他试图辩解。
“旧识?”周怀瑾嗤笑一声,“多旧的识?旧到可以不顾男女大防,旧到可以无视她已是我周怀瑾未婚妻的身份?林昭,你也是读书人,圣贤书里,是这么教你和‘旧识’的未婚妻私下拉扯的?”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明着骂林昭不知礼义廉耻了。
林昭额上青筋跳了跳,握着拳,看向我,眼中是深切的痛楚和……哀求。
“馨儿,我只是想……”
“林公子,”我打断他,将微微发抖的手藏到袖中,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世子说得对。你我虽有旧,但如今各有婚约,理当避嫌。今日之事,我会当作没发生过。也请林公子,自重身份,好自为之。春桃,我们走。”
说完,我不再看林昭瞬间灰败的脸色,对周怀瑾福了福身:“多谢世子解围。臣女先行告退。”
周怀瑾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袖口顿了顿,随即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懒散:“去吧,这边日头大,仔细晒着。”
我带着惊魂未定的春桃,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直到走回人多的地方,我才觉得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林昭那滚烫而用力的触感,带着前世噩梦般的窒息。
“小姐,您的手……”春桃带着哭腔,指着我的手腕。
我低头一看,白皙的腕子上,赫然一圈明显的红痕,是方才林昭用力抓握留下的。
“没事。”我放下袖子,遮住伤痕,深吸了一口气,“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夫人。记住没有?”
“可是小姐……”
“记住没有?”我加重了语气。
“奴婢……记住了。”春桃含着泪点头。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林昭的失控,在我的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回来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愧疚,或者说,是带着一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补偿”心态。
他选择孙芳仪,或许真是觉得那样对我们“都好”。
可当他发现,我不仅不领情,还“自甘堕落”地选择了“纨绔”周怀瑾,他那点男人的自尊和掌控欲,就受不了了。
他觉得,我应该痛苦,应该后悔,应该对他念念不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地,甚至带着厌恶地,将他推开。
所以,他失控了。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一点点风声,我和孙芳仪的名声就都毁了。
甚至可能影响到两桩婚事。
周怀瑾……
想到他方才出现得那般及时,还有他说的那些话。
他是在帮我解围。
虽然方式……有点混不吝。
但他确实镇住了林昭,也掐灭了可能的流言。
这位世子爷,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什么都不上心。
回到花厅,宴席已近尾声。
母亲见我脸色有些苍白,关切地问:“馨儿,可是身子不适?”
“许是日头有些晒,歇会儿就好了。”我勉强笑笑。
孙芳仪也回来了,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带着光,看来与林昭的“偶遇”交谈,让她很是欢喜。
她见我神色倦怠,还体贴地问我是不是累了。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滋味复杂。
这个单纯的庶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即将托付终身的良人,心里装着怎样复杂难言的前尘往事,又曾对她的姐姐,做过怎样失态逾矩的举动。
回府的马车上,我靠着车壁假寐,脑子里却思绪纷乱。
林昭这个隐患,必须尽快解决。
他今日能失控一次,就能失控第二次。
下次,未必会有周怀瑾恰好出现。
而且,周怀瑾……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他会怎么想?
他会相信林昭那些“胡言乱语”吗?
他会怀疑我吗?
婚事已定,若是因为今日之事生出什么波折……
不,不能乱。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周怀瑾今日的态度,虽然语带嘲讽,但总体是维护我的。
至少,在“林昭纠缠他未婚妻”这件事上,他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
安生待嫁,不要再给林昭任何接近和发疯的机会。
至于他那些关于“前世”的疯话,只要我不认,谁又能当真?
只当是他求而不得,失心疯罢了。
想通了这些,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
手腕上的红痕,回去用热水敷一敷,抹点药膏,应该过两天就能消了。
只是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
林昭。
这一世,我绝不允许你,再毁掉我的人生。
绝不。
赏花宴之后,孙府内宅表面上风平浪静。
母亲忙着清点我的嫁妆,父亲则和平阳王府、林府两边的媒人往来沟通,交换更正式的信物,商议纳采、问名等一应流程。
我与周怀瑾的亲事,似乎并未因那日的小插曲受到影响。
平阳王府按部就班地推进着,王妃甚至又派人送了几次东西,有时是时新衣料,有时是宫里的点心,有时是几本装帧精美的游记或诗集,随附的短笺上,总是王妃亲切又不失分寸的问候。
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这份持续的、恰到好处的关怀,让母亲和我都安心不少。
至少,未来婆母的善意是明明白白的。
至于周怀瑾本人,自那日后,再未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偶尔从春桃打听来的消息里,听到他又在哪里赢了马球,或是与哪位公侯子弟起了争执,最后被王妃拎回府中禁足云云。
依旧是那个行事不羁的纨绔世子。
但我心里,却对他有了一丝不同。
那日在紫藤花架下,他出现得太过及时,解围也解得干脆利落,事后更未对我有任何盘问或探究。
这不像一个单纯的、看热闹的纨绔会做的事。
他像是知道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恰巧路过,顺手管了桩“闲事”。
这种捉摸不定,让我有些不安,但也仅止于此了。
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
林昭。
那日之后,他再没有直接找过我。
但孙芳仪来我院子里的次数,却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
有时是送些她新做的绣品,有时是分享母亲给的点心,更多时候,是坐在那里,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二妹可是有话要说?”我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又一次坐在我对面,神思不属的孙芳仪。
她像是吓了一跳,脸微微红了,嗫嚅道:“没、没什么……只是,只是林公子他……”
“林公子怎么了?”我语气平静。
“他……他前日派人送了些上好的湖笔徽墨来,说是知道父亲喜欢,还、还单独给了我一本前朝孤本的琴谱……”孙芳仪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却飞起红霞,“他……他对父亲,还有对我,都很用心。”
“那是好事。”我点点头,“林公子有心,父亲自然欣慰。琴谱难得,他记挂着你的喜好,可见是用心了。”
孙芳仪抬眼看我,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大姐姐,你……你真的不介意吗?林公子他,他原本……”
“芳仪,”我打断她,语气严肃了些,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林公子现在是你的未婚夫,他待你好,待父亲母亲孝敬,是理所应当,也是你的福气。
我为你高兴。至于‘原本’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记住,你将来是要做林家宗妇的人,眼界心胸都要放开阔些,不要总纠结于这些无谓的旧事,平白惹人闲话,也让自己不痛快。”
我这番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严厉。
孙芳仪怔了怔,眼圈微微有些红,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大姐姐,我记住了。”
看着她柔弱堪怜的模样,我心中暗叹。
这个庶妹,性子太软,耳根子也软。
林昭现在对她百般用心,究竟是真心,还是出于对前世的补偿,亦或是……做给我看?
无论是哪种,孙芳仪这样沉溺其中,都不是好事。
可这些话,我不能说。
说了,她未必懂,未必信,反而可能觉得我是在嫉妒,是在挑拨。
“你明白就好。”我放缓了语气,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也是你自己一辈子的事。
日后去了林府,要孝顺婆母,和睦妯娌,谨慎持家。
有什么难处,尽管回来与父亲母亲说,与我说。
孙家,永远是你的娘家。”
“谢谢大姐姐。”孙芳仪的声音有些哽咽,像是被我说动了。
又坐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了。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轻轻叹了口气。
路是她自己选的,也是林昭为她选的。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不痛不痒的提醒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劫数。
转眼,又过了半月。
我的嫁妆单子基本拟定了,母亲正带着我一样样核对。
前院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平阳王府遣了长史官过来,商议纳采之礼的具体日期。
这是大事,父亲亲自在前厅接待。
我和母亲在后堂等着消息。
没多久,前头的小厮又来传话,说王爷和世子也亲自过来了,正在前厅与老爷说话,问夫人和小姐是否方便过去见个礼。
母亲连忙带着我重新整理衣装,去了前厅。
厅内,父亲正与一位身着亲王常服、面容威严、与周怀瑾有五六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说话,想必就是平阳王了。
周怀瑾则百无聊赖地坐在下首,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见我进来,抬了抬眼,嘴角扯了扯,算是打过招呼。
我随着母亲上前见礼。
平阳王很是和气,说了几句“犬子顽劣,日后还需多担待”之类的客套话。
王妃没来,但平阳王亲自登门,足见重视。
父亲自然是连道“不敢”。
双方寒暄几句,便将纳采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十日之后。
正事谈妥,气氛轻松不少。
平阳王似乎对我这个未来儿媳还算满意,问了问我平日读什么书,可曾学过管家之类的话。
我一一谨慎答了。
周怀瑾全程没怎么说话,只在我回答时,偶尔瞥我一眼,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在我以为这次会面即将圆满结束时,前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隐约听到门房焦急的阻拦声,和一个带着醉意、拔高了的熟悉嗓音:
“……让我进去!我要见孙大人!我要问清楚!凭什么……凭什么……”
是林昭!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来了?还在这时候?听声音,竟是喝了酒?
父亲和平阳王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周怀瑾把玩玉佩的手停了下来,嘴角那点散漫的笑意消失了,眼神变得有些冷。
“外面何事喧哗?”父亲不悦地问道。
管家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煞白:“老爷,是、是兵部尚书府的林公子,他……他喝多了,硬要闯进来,说、说要见老爷,问个明白……”
“胡闹!”父亲一拍桌子,气得胡子都抖了,“成何体统!还不快将人请出去!不,架出去!”
“孙大人息怒。”平阳王开了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是林尚书家的公子,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请进来,问个明白。也免得在门外喧哗,惹人闲话。”
父亲脸色变幻,最终点了点头:“王爷说的是。”
管家看向父亲,父亲挥了挥手。
很快,两个小厮半扶半架着一个人进来了。
正是林昭。
他衣衫有些凌乱,发冠歪斜,脸色潮红,眼神涣散,满身酒气。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平日半分清俊儒雅、温润如玉的样子?
“孙……孙伯父!”林昭挣开小厮的搀扶,踉跄了一下,勉强站定,对着父亲胡乱作了个揖,然后,目光就直直地朝我射来。
那目光,痴缠,痛苦,不甘,还带着浓烈的酒意,看得人极不舒服。
母亲皱紧了眉,将我往身后拉了拉。
“林公子,”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今日醉酒登门,喧哗无状,所为何事?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休怪老夫不留情面,亲自上林府讨个说法!”
“伯父……”林昭像是没听到父亲的威胁,他的眼睛只盯着我,喃喃道,
“馨儿……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别嫁给他,好不好?
他不适合你……他根本不懂你……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知道你怕冷,知道你夜里睡不好……我知道,我都知道啊!”
这些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前厅。
父亲母亲脸色骤变。
平阳王眯起了眼睛。
周怀瑾缓缓坐直了身体。
而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林昭他疯了!
他竟然敢!竟然敢当着平阳王和我父母的面,说出这种话!
“混账东西!”父亲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指着林昭,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满口胡言!给我滚出去!”
“我没胡说!”林昭也激动起来,他推开试图拉住他的小厮,朝前冲了两步,眼睛通红,
“伯父!您把馨儿嫁给我!我保证,我发誓,这辈子一定对她好!
再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平阳王府有什么好?周怀瑾他不过是个纨绔!
他只会耽误馨儿!只有我!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拦住他!”父亲气得浑身发抖。
小厮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拉林昭。
林昭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嘶喊着,目光死死锁住我,像是绝望的困兽:
“馨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们那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你都忘了吗?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嫁给别人!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求你……”
“够了!”
一声冷喝,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是周怀瑾。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厅中,站在了我和林昭之间,挡住了那令人窒息的视线。
他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像一堵沉默的墙。
“林昭,”周怀瑾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多少怒意,却让人无端觉得发冷,
“你喝多了,在这里撒泼,丢的是你林家的脸,毁的是孙二小姐的名节,恶心的是在场所有人。”
他顿了顿,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快得让我抓不住,随即又转回去,看着状若疯癫的林昭。
“孙大小姐,是我周怀瑾三媒六聘、即将过门的妻子。”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你在这里,口口声声说着些不知所谓的疯话,是在羞辱她,也是在羞辱我平阳王府。”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林昭嘶吼,“我们上辈子就是夫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同床共枕十几年!她为我生儿育女!她……”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林昭疯狂的嘶喊。
动手的,是平阳王。
王爷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脸色铁青,这一巴掌用了力气,直接将林昭打得趔趄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
“孽障!”平阳王的声音沉怒,“林家真是好家教!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目无尊长的东西!满口秽语,攀诬他人未婚妻清誉!本王看你是失心疯了!”
林昭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平阳王,又看看周怀瑾,最后,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我身上,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拖出去!”平阳王厉声吩咐,“扔回林府!告诉林尚书,他若不会教儿子,本王不介意替他管教管教!”
王府带来的侍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失魂落魄的林昭,拖了出去。
前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父亲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对着平阳王深深一揖:“王爷……下官、下官教女无方,惹出此等丑事,辱及王府清誉,下官……下官罪该万死!”
母亲也拉着我,脸色惨白地跪了下来。
我知道,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好,不仅我的名声毁了,孙家的脸面也丢尽了,与平阳王府的婚事,恐怕也要告吹。
“孙大人,孙夫人,请起。”平阳王的声音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余怒,
“此事与贵府无关,皆是那狂徒无状。本王看来,那林昭是得了失心疯,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满口胡言乱语,攀咬令嫒。此事,本王会亲自与林尚书分说!”
这话,是给孙家,也是给我,递了台阶。
将林昭的言行,定性为“失心疯”、“胡言乱语”。
虽然勉强,但这是眼下唯一能挽回局面的说法。
“王爷明鉴!”父亲感激涕零,连连作揖。
平阳王摆摆手,又看向一直沉默的周怀瑾:“怀瑾,你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怀瑾身上。
他是当事人,是“被羞辱”的未婚夫。
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周怀瑾转过身,面向我父母,也面向我。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垂着眼,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或许,这门亲事,终究还是要毁了。
因为我这“红颜祸水”,惹来的烂桃花。
因为我这不甚清白的“前世”。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周怀瑾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父亲,孙大人,孙夫人,”他拱了拱手,姿态是难得的端正,“林昭酒后失德,胡言乱语,辱及我未婚妻清誉,此事,我平阳王府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向林家讨个公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上,停了片刻。
“至于婚事,”他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纳采之期已定,一切照旧。我周怀瑾的妻子,轮不到一个疯子来说三道四。”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里,没有厌恶,没有嫌弃,没有探究,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只是,”他移开目光,看向我父母,“近日京中流言恐多,为免孙大小姐烦扰,在成婚前,孙大小姐还是尽量少出门为宜。王府这边,也会加紧筹备。”
这是要冷处理,也是变相的保护。
父亲母亲自然是千恩万谢,连连答应。
平阳王对儿子的处理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又安抚了父母几句,便带着周怀瑾告辞了。
送走平阳王父子,前厅里只剩下我们自家人。
父亲像是瞬间老了十岁,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
母亲搂着我,低声啜泣:“我儿,我苦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种事……那林家,那林昭,真是害人不浅啊!”
“父亲,母亲,”我轻轻推开母亲,跪了下来,“女儿不孝,惹出此等祸事,连累家门,请父亲母亲责罚。”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摆摆手:“起来吧,不怪你。是为父……看错了人。那林昭,平日里瞧着人模人样,谁知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疯子!”
“老爷,那婚事……”母亲担忧地问。
“平阳王世子既然说了照旧,王府也还要脸面,婚事应当无碍。”父亲揉着眉心,“只是馨儿的名声……怕是多少要受些影响。好在世子方才那番话,也算表明了态度。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女儿明白。”我低声应道。
我知道,经此一事,我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林昭今日发疯,那些“疯话”虽然被定性为胡言,但听到的人难免心里犯嘀咕。
尤其是周怀瑾。
他真的信林昭是“失心疯”吗?
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自己院子,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窗前。
手腕上,上次被林昭抓握留下的青紫早已消退,可心头的寒意,却久久不散。
林昭,你真是好得很。
前世负我,害我郁郁而终。
重生一回,还要阴魂不散,毁我名节,断我后路。
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就非要拉着我,一起烂在泥潭里吗?
恨意,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
但很快,我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恨没有用。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周怀瑾的态度是关键。
他今日的维护,出乎我的意料。
无论他是出于王府颜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少,他没有当场退婚,没有让我陷入绝境。
这就给了我喘息之机。
至于林昭……
经此一事,林家想必不会轻饶他。
平阳王说要“讨个公道”,绝不是说说而已。
林昭的仕途,恐怕要蒙上阴影了。
这算不算……恶有恶报?
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周怀瑾所说,我“尽量少出门”。
几乎是闭门不出。
孙府也加强了守卫,等闲人不得靠近。
但外面的流言蜚语,还是或多或少传了进来。
有说林昭痴情,为爱疯魔的。
有说我孙馨儿不检点,勾引未来妹夫的。
更有甚者,将林昭那些“疯话”添油加醋,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我与他早有私情,珠胎暗结云云。
不堪入耳。
母亲气得病了一场,父亲在朝堂上也颇受些指指点点。
孙芳仪倒是来看过我一次,眼睛哭得红肿,说林昭被林尚书家法伺候,打了个半死,如今还关在祠堂里。
她说,她不信那些谣言,她信大姐姐是清白的。
她说,林公子……林昭他一定是被人下了降头,才会如此糊涂。
我看着这个单纯得可怜的庶妹,心中毫无波澜。
或许,让她一直这样“信”着,也好。
至少,她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做她的美梦。
而我,在最初的愤怒、恐惧、不安之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每日看看书,绣绣花,偶尔帮母亲理理家事。
只是夜里,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林昭血红的眼睛,和周怀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纳采之礼,如期举行。
平阳王府的礼数周到,声势浩大,给足了孙家面子。
仿佛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合八字,过大礼,请期……一应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
周怀瑾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听说他被平阳王派去京郊大营“历练”了,美其名曰收收性子。
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秋高气爽的时节。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
流言蜚语,在平阳王府强势的态度和时间的冲刷下,渐渐平息。
毕竟,当事人一个被“关”在家里备嫁,一个被“丢”去了军营,林家又灰头土脸,紧闭门户。
没了新的谈资,旧的话题,也就慢慢淡了。
只是,我与孙芳仪之间,到底生分了。
她不再常来我的院子。
偶尔遇见,也是匆匆行礼,便低头避开。
我理解她。
任谁有个被自己未婚夫“痴恋”的姐姐,心里都不会好受。
何况,那些谣言,或多或少,也伤及了她。
终于,到了出嫁的前一夜。
母亲在我房里,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要注意身子,要孝顺公婆,要善待下人,要与夫君和睦……
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
“我儿,那平阳王府,门第是高,可规矩也大。
世子爷……性子跳脱,你日后要多忍耐,多用心。
夫妻相处,贵在坦诚,也贵在包容。
娘瞧那王妃是个明理的,世子……虽说名声不显,但关键时刻,是个有担当的。
那日林昭闹事,若非他出言维护,你……”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
“娘,女儿知道。”我回握住母亲的手,心里也酸涩难当,“女儿会好好的,您和父亲也要保重身体。”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间,又梦到了前世。
病榻前,林昭痛哭流涕的脸。
还有,最后那一刻,无边的黑暗和疲倦。
醒来时,枕边微湿。
天还未亮,全福人已经来了,开始为我梳妆打扮。
开脸,上妆,梳头,戴凤冠,穿嫁衣。
镜中的女子,面如芙蓉,眉目如画,一身大红嫁衣,衬得肌肤胜雪,华美不可方物。
可那双眼睛里,却平静无波,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与期待。
只有一片沉寂的,认命般的淡然。
吉时到。
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我拜别父母,盖上大红盖头,被兄长背上了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母亲压抑的哭声。
轿子起行,晃晃悠悠。
我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这条路,通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人,一段未知的将来。
我知道,踏出这一步,便再不能回头了。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停下。
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伸了进来。
是周怀瑾的手。
我迟疑了一瞬,将微微发抖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暖,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我扶出了花轿。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提线木偶。
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
喧嚣热闹,觥筹交错,似乎都与盖头下的我无关。
我只能看到脚下方寸之地,和身边那人同样鲜红的袍角。
终于,周遭安静下来。
喜娘说了些吉祥话,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新房里,只剩下我和他。
红烛高烧,满室暖光,却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盖头上。
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我几乎要忍不住自己掀开盖头时,他终于动了。
眼前骤然一亮。
盖头被挑开。
我下意识地抬起眼。
周怀瑾就站在我面前。
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带着薄红,少了平日那份漫不经心的慵懒,多了几分陌生的、属于成年男子的锐利和沉稳。
他就这样垂眸看着我,目光很深,很静,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没有喜悦,也没有厌恶。
就像在打量一件……不太熟悉的物件。
我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按照嬷嬷教过的礼仪,起身,对他行了一礼:“世子。”
声音干涩。
周怀瑾没应声。
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合卺酒,递给我一杯。
手指相触,他的指尖微凉。
我们手臂交缠,喝下了这杯酒。
酒很辣,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放下酒杯,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累了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早些歇息。”
说完,他竟然转身,走到窗边的贵妃榻前,自顾自地开始解外袍的扣子。
我愣住了。
他……这是要睡在榻上?
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你睡床。我习惯睡榻。”
说完,便和衣躺了下去,背对着我。
我看着那挺拔的背影,一时无言。
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
没有温情,没有旖旎。
只有尴尬的沉默,和泾渭分明的距离。
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悲哀。
我默默地坐到妆台前,开始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和首饰。
铜镜里,映出我苍白麻木的脸,和身后榻上,那个无声的背影。
这一夜,我躺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睁着眼,直到天明。
身边,是陌生夫君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月色凄清。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踏入了另一条完全未知的轨道。
前路是荆棘,还是迷雾,我无从知晓。
我只能握紧双手,告诉自己。
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
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