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烧灼的剧痛,提醒着沈月凝涣散的瞳孔里,映着萧景明毫不掩饰的嫌恶。
那杯御赐的鸩酒,被他亲手递到她面前,声音温柔:“凝儿,替孤喝了它。孤会记得你的好。”
她怎么能不喝呢?十年痴恋,七年追逐,她为他学他不爱的诗词,穿他喜欢的颜色,甚至不惜违逆父亲,一次次动用沈家和皇后姨母的势力,替他扫清障碍。满朝皆知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沈月凝,是太子殿下最狂热也最愚蠢的花痴。
所以,当那杯象征“罪证”的毒酒需要一个人来认下时,他想到了她。她喝了,毫不犹豫。晕倒的刹那,她看到他身后屏风处,露出一道袅娜身影——她的继妹沈婉儿,穿着一身与她今日相似的桃红宫装,发间插着的,正是她母亲留下的那支累丝金凤簪。沈婉儿依偎进萧景明怀中,娇声软语:“殿下,姐姐她……不会怨我们吧?”
萧景明搂着沈婉儿的腰,目光扫过地上蜷缩抽搐、口鼻溢血的她,嗤笑一声:“她蠢,怪不得旁人。”
那六个字,让她彻底寒心。
原来,他早与她的继妹暗通款曲;原来,她的痴心在他眼中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愚蠢;原来,她奉上全部真心与家族之力,只换来一杯鸩酒和一句嘲弄。
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她恍惚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见宫人惊恐的阻拦和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失了从容的怒喝:“滚开——!”隐约有月白的衣角闯入她模糊的视线,带着风尘与寒意,似乎想朝她扑来,却被萧景明的人死死拦住。
是谁……?
好像是萧景珩?
来不及看清,无边的黑暗已吞噬了她。
“小姐?小姐?您醒醒,今儿可是您的大日子,万不能迟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焦急。沈月凝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喉间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烧的痛楚,眼前却已是绣着缠枝海棠的杏红帐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
“小、小姐,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丫鬟青黛担忧的脸庞凑近,手里还捧着今日要穿的华服。
沈月凝怔怔地看着青黛,又缓缓转动视线。这是她的闺房,未出阁时的闺房。窗棂半开,晨光熹微,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味。梳妆台上,铜镜映出她苍白却稚嫩的脸——正是十六岁,及笄礼前的模样。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是重生带来的冲击,还是那滔天恨意瞬间灌注四肢百骸。她用力攥紧身下的锦被,指尖陷入柔软的织物。良久,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戾气,被她一点一点,艰难地压回眼底最深处。
她回来了。
就像话本上写的那样,上天给了她再一次选择的机会,让她能够让上一世欺辱她的人付出代价。
“无事。”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平静,“替我更衣吧。”
及笄礼设在沈府正厅,宾客盈门。父亲沈尚书红光满面,接受着同僚的恭贺。继母王氏陪在一旁,端庄得体,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慈爱,一如往常。沈婉儿站在王氏身侧,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清丽可人,正与几位世家小姐低声说笑,姿态亲昵。
沈月凝垂眸,任由礼宾嬷嬷为她梳理长发,戴上象征成年的发簪。就是这幅母慈女孝、姐妹情深的画面,骗了她前世整整一辈子。王氏表面贤惠,暗中却纵容甚至鼓励沈婉儿接近太子;沈婉儿更是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与萧景明暗渡陈仓。她们觊觎的,从来都是她身后的沈家势力,和可能带来的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尊荣。
礼成,宾客纷纷上前道贺。沈月凝噙着无可挑剔的浅笑,一一回礼。
他没有来。
也是,如今的萧景珩,虽已崭露头角,得了“贤王”美誉,但生母早逝,母族势微,在朝中并无根基。这样的场合,太子萧景明自然是众星捧月,而他,或许只是礼单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或是派个管事送来贺礼罢了。
前世的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被众人簇拥、矜贵非凡的太子萧景明,何曾留意过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笑容温润却显得疏离的三皇子?
可现在,她知道。那个看似温润无害的三皇子,才是真正潜入深渊的龙。他看着她痴缠太子,看着她一次次碰壁受伤,看着她愚蠢地献上一切……前世的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旁观?最后闯入东宫,想见她最后一面却被拦下的,是他吗?
“月凝妹妹,恭喜。”带着笑意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景明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他今日穿着杏黄色太子常服,头戴玉冠,面如冠玉,被一群世家子弟簇拥着,眉眼间是惯有的、带着几分轻慢的矜贵。他看向她的目光,含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更像是一种对所属物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前世,她就是沉溺在这样的目光里,以为那是属于她的独特关注。
沈月凝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绽开一个比以往更加明媚,却也更加……空洞的笑容。她屈膝行礼,声音清脆:“谢太子哥哥。” 礼数周全,却没了往日那种恨不得凑到他眼前的雀跃。
萧景明似乎顿了一下,多看了她一眼。往常这种场合,她早就“景明哥哥”长“景明哥哥”短地围着他转了,今日倒是端庄了不少。他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其他上前奉承的人打断,那点细微的异样便抛在了脑后。
三日后,宫中设宴,名为庆贺几位皇子在春猎中的表现,实则暗流涌动。沈月凝作为皇后最疼爱的外甥女,自然在受邀之列。
马车驶入宫门,熟悉的朱红宫墙,金碧辉煌的殿宇,一草一木都勾连着前世的记忆,沉重得令人窒息。沈月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沉寂。
她没有先去宴席所在的麟德殿,而是拐向了凤仪宫。
皇后沈清漪,她的亲姨母,未出阁时便以才情美貌闻名,入主中宫多年,虽无子嗣,却凭着智慧和手腕稳坐后位,深得皇帝敬重。
前世,姨母多次提醒她太子非良配,劝她莫要陷得太深,可她被情爱蒙蔽心智,只当姨母是不喜太子。直至她饮下毒酒,姨母闻讯后一病不起,不久便郁郁而终。这是她欠姨母的债,也是她今生必须偿还的恩情。
凤仪宫内,熏香袅袅。沈皇后穿着常服,斜倚在软榻上,正翻看着一本诗集。见到沈月凝,她立刻放下书,脸上露出笑意,招手道:“凝儿来了,快到姨母这儿来。”
沈月凝快步上前,依礼下拜,却被沈皇后一把拉住,搂进怀里。“好孩子,及笄了,是大姑娘了。”沈皇后仔细端详她的脸,敏锐地察觉到外甥女眉眼间似乎有些不同,少了几分跳脱天真,多了些……沉静?
“这几日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沈皇后抚着她的发,柔声问。沈月凝幼时体弱,又早年丧母,沈皇后心疼,便常接她入宫小住,几乎是在凤仪宫偏殿长大的,与公主无异。
沈月凝靠在姨母温暖的怀抱里,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忍住,抬起脸,露出一抹依赖又乖巧的笑:“有姨母在,谁敢欺负凝儿?只是……有些想姨母了。”
沈皇后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罢了,你去吧,宴席快开始了。记住,”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深意,“多看,多听,少说。尤其是……离东宫那位,远着些。”
沈月凝心中一震,知道姨母这是在再次提醒她。她点了点头:“凝儿明白。”
离开凤仪宫,走向麟德殿的路上,沈月凝的心慢慢冷下来。姨母的疼爱是她的后盾,但复仇的路,只能她自己走。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丝竹悦耳。皇帝端坐上位,几位皇子分列下首。太子萧景明坐在皇帝左下首最尊贵的位置,正与身旁的二皇子说着什么,意气风发。四皇子体弱,脸色有些苍白,安静地坐着。而萧景珩……
沈月凝的目光掠过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他坐在太子下首,位置并不显眼,正微微侧耳,听一位老臣说话,神情专注而谦和,时不时颔首,唇边噙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意。烛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线条,引得席间不少闺秀偷眼瞧他。
单论容貌气度,萧景珩确实远胜萧景明。只是前世,她瞎了眼。
宴过三巡,气氛渐酣。皇帝似有考校之意,问起了民生政务。太子萧景明抢先开口,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却略显空泛,多是纸上谈兵。皇帝听着,面上不显,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轮到萧景珩时,他起身,姿态恭敬,声音清朗,不急不缓。他没有引用太多华丽辞藻,而是就近日京郊春耕、河道修缮等具体事务,提出了几条切实可行的建议,条理清晰,考虑周详,连细节都照顾到。席间几位务实的老臣听得不住点头。
皇帝捻须,眼中露出了赞许:“景珩有心了。”
萧景明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看向萧景珩的眼神,暗了一瞬。
沈月凝垂眸,饮了一口果酒,甜中带涩。看,这就是差距。可前世的她,怎么就看不见呢?只因为萧景明是太子,是嫡长子,她便认定了他的“不凡”,自动忽略了他所有的刚愎自用和庸碌无为。
宴席散后,众人陆续离开。沈月凝故意走得慢了些。果然,萧景明身边的内侍过来,低声传话:“沈小姐,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书房一叙,有要事相商。”
要事?沈月凝心底冷笑。前世这个时候,他所谓的“要事”,不过是看她及笄了,想进一步笼络沈家,用些似是而非的承诺,哄得她更加死心塌地。
“请公公带路。”她温顺地应下。
东宫书房,萧景明已换下宴服,穿着常服坐在书案后,见她进来,露出一个自以为迷人的笑容:“月凝妹妹来了,坐。”
沈月凝行礼落座,姿态恭谨。
萧景明打量着她,总觉得今日的沈月凝格外不同。少了那份让他心烦的炽热痴缠,多了几分疏离的端庄,反倒……更顺眼了些?或许是人长大了,懂事了?
他心中盘算着。眼下朝局,父皇对老三的看重日益明显,他急需沈家明确的支持来稳固地位。沈月凝对他的痴恋是最好的突破口,但这丫头近来似乎有些冷淡,得加把火。
“月凝妹妹及笄了,可有想过日后?”萧景明放缓了声音,带着几分暧昧的试探,“孤记得,你小时候曾说,最想住在种满海棠的院子里……”
这是前世惯用的套路。用模糊的许诺,编织一个太子妃的美梦,让她晕头转向。
沈月凝抬起眼,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平静无波:“太子哥哥说笑了,儿时戏言,岂能当真。月凝只愿皇上身体康健,姨母凤体安康,我朝江山永固。” 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萧景明一噎,准备好的柔情话语堵在喉咙里。他皱起眉,有些不悦,但想到沈家的势力,又按捺下来,转而道:“是孤唐突了。不过,孤确有一事,想请妹妹相助。”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近日吏部有个空缺,孤属意的人选,需令尊在朝议时美言几句……”
果然,又是利用。
沈月凝心中讽刺更浓。前世她就是一次次被他这样利用,耗尽沈家的政治资本和人脉,为他铺路,最后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微微蹙眉,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朝堂之事,月凝一介女流,不敢置喙,更不敢妄言父亲……”
萧景明脸色沉了沉,正想再说,沈月凝却似无意般,袖口拂过书案边缘。
“嗒”一声轻响。
一枚莹润无瑕的羊脂玉佩,从她袖中滑落,掉在萧景明手边的奏折旁。
萧景明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这玉佩他太熟悉了!沈月凝及笄时皇后所赐,她贴身佩戴,珍若性命,从前变着法儿想送他,他嫌这痴缠的象征碍眼,从未收过。今日……她竟主动放下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月凝。
沈月凝已站起身,脸上带着歉然的浅笑,仿佛只是不小心遗落了物件:“太子哥哥政务繁忙,月凝不便多扰。此事……月凝会试着向父亲提一提,但成与不成,实在不敢保证。” 她屈了屈膝,“月凝先行告退。”
态度依旧恭谨,甚至帮他办事的承诺也给了(尽管是空头支票),但那种抽身离去的姿态,和放下玉佩后毫不留恋的眼神,让萧景明心中升起巨大的怪异感。
他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低头看向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温润的玉质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头莫名烦躁。
她这是什么意思?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还是……真的不再痴缠他了?
不可能。萧景明立刻否定。沈月凝痴恋他这么多年,几乎成了本能,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定是耍的小把戏,想引起他更多注意。
他冷哼一声,将玉佩随手拨到一边,不再去看。心中却已打定主意,要晾她几日,等她按捺不住,自然会像以前一样贴上来。到时,再让她去办吏部的事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