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5:32:10

三月廿八,临安镇。

这是江南无数水乡小镇中的一个,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春日的柳絮在细雨中飘飘洒洒,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乌篷船的篷顶,落在行人的肩头。镇子不大,却因地处运河要冲,商旅往来频繁,倒也热闹。

林栖梧——现在该叫沈云了——坐在临河一家茶馆的二楼上,面前摆着一壶龙井,几样茶点。她戴着帷帽,白纱垂至肩头,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透过纱帘观察着街景。

陆七坐在她对面,已经换了一身寻常商贾的打扮,粗布衣衫,看起来像个忠厚的伙计。他们在这里等一个人——顾云深。

据陆七说,顾云深是江南织造世家顾家的嫡子,顾家与萧家有旧,萧珩在信中特意交代,到了临安镇可与顾家联系,顾云深会提供帮助。

“顾公子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到?”林栖梧轻声问。

“公子提前传了信。”陆七回答,“用的是萧家与顾家之间的密道,比我们快。”

正说着,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林栖梧抬眼看去。一个青年正拾级而上,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月白暗纹锦袍,腰间系着同色丝绦,坠一枚羊脂玉佩。他面容清俊,眉眼疏朗,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起来不像商贾子弟,倒像个饱读诗书的文人。

然而当他抬眼望来时,那双眼睛却让林栖梧心头一震——太亮了,亮得像是能看透人心。那不是萧珩那种锐利如刀的光芒,而是一种温润却深邃的光,像江南的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陆兄?”青年开口,声音清润悦耳。

陆七起身:“顾公子。”

顾云深走过来,目光在林栖梧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对陆七拱手:“久等了。路上可还顺利?”

“有惊无险。”陆七简略道,“这位是沈云姑娘,公子交代要护送去江宁的。”

顾云深转向林栖梧,微微躬身:“沈姑娘。在下顾云深,家父与萧老将军是故交。萧二公子信中交代,让在下尽力相助。”

林栖梧起身还礼:“有劳顾公子。”

三人重新落座。顾云深唤来伙计,添了茶具,亲自斟茶。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精于此道。

“沈姑娘要去江宁?”顾云深递过茶盏,状似随意地问。

“是。”林栖梧接过茶,帷帽下的声音平静,“家中在江宁有些生意,需去打理。”

“哦?”顾云深挑眉,“不知是何生意?在下在江宁也有些门路,或许能帮上忙。”

林栖梧顿了顿。锦绣坊的事,萧珩在信中交代过,到了江宁自然要公开,但此刻……

陆七接话:“沈姑娘家在江宁有间绣坊,叫锦绣坊。这次去是要接手打理。”

“锦绣坊?”顾云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是西市那间?听说前些日子换了东家,原来是沈姑娘家。”

他竟然知道。林栖梧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顾公子消息灵通。”

“不敢。”顾云深微笑,“顾家做的是丝绸生意,江宁城里大大小小的绣坊、织坊,多少都有些了解。锦绣坊前东家姓李,做了二十年,突然转手,坊间还有些议论。”

他顿了顿,看向林栖梧:“沈姑娘此去,恐怕不易。江宁的绣坊行当……水很深。”

这话意有所指。

林栖梧隔着白纱看着顾云深。这个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每一句话都在试探,在观察。他真的是萧珩信得过的朋友吗?

“再深的水,也得蹚。”她平静道,“家中既将生意托付于我,自当尽力。”

顾云深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好气魄。既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沈姑娘可知,锦绣坊为何突然转手?”

“愿闻其详。”

“因为李掌柜……死了。”顾云深的声音压低,“七天前,被发现死在绣坊后院的井里。官府说是失足落水,可坊间传言,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林栖梧握紧了茶盏。萧珩在信里只说锦绣坊已经安排好,却没提原掌柜的死。是他不知道,还是……故意没说?

陆七的脸色也变了:“顾公子,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顾云深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推到两人面前,“这是昨日从江宁传来的消息。李掌柜死后第三天,绣坊就易主了。新东家姓沈,来自苏州——正是沈姑娘。”

纸条上寥寥数语,却触目惊心。林栖梧看完,将纸条递还给顾云深:“多谢顾公子告知。”

“沈姑娘不怕?”顾云深问。

“怕什么?”

“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李掌柜。”

茶馆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屋檐,噼啪作响。河面上,一艘乌篷船缓缓驶过,船夫披着蓑衣,哼着江南小调,调子哀婉缠绵。

许久,林栖梧才开口:“顾公子告诉我这些,是想劝我回头?”

“不。”顾云深摇头,“是想让沈姑娘知道,前路凶险。知道了,才能防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中的临安镇:“江南的丝绸生意,看似风雅,实则血腥。从养蚕缫丝,到织造成锦,到染绣成衣,每一个环节都有人把持,都有规矩。坏了规矩的人……”他顿了顿,“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那顾家呢?”林栖梧问,“顾家守规矩吗?”

顾云深回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顾家守的是生意规矩,不守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规矩。”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陆七起身:“顾公子,公子信中交代,请顾家护送沈姑娘到江宁。不知……”

“自然。”顾云深走回桌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有顾家的货船去江宁,沈姑娘可同行。船上都是顾家的人,安全。”

他看向林栖梧:“只是,到了江宁之后,沈姑娘便要独自面对了。顾家能做的,有限。”

“已经足够了。”林栖梧起身,福身道谢,“谢顾公子援手。”

顾云深还礼:“不必客气。萧二公子于顾家有恩,这是分内之事。”

三人又说了些行程安排,约好明日辰时在码头会合。顾云深告辞离开,临走前,他忽然对林栖梧说:“沈姑娘,到了江宁,若遇难处,可来城东的‘云锦庄’找我。顾家虽然势微,但护一个人……还是做得到的。”

这话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林栖梧怔了怔,再次道谢。

顾云深走后,陆七低声说:“林姑娘,这位顾公子……不简单。”

“看出来了。”林栖梧坐下,重新斟了杯茶,“但他既然是萧公子信任的人,应该无妨。”

“公子信任他,是因为顾家与萧家的交情。”陆七犹豫了一下,“但顾云深此人……城府极深。公子也曾说过,与他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

林栖梧想起顾云深那双温润却深邃的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窗外雨势渐小,天色将晚。两人结了茶钱,下楼回了客栈。

客栈是顾云深安排的,临河的一间小院,清静雅致。院中有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在细雨中沙沙作响。

林栖梧回到房间,卸下帷帽。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顾云深说的那些话。

李掌柜死了,锦绣坊的水很深,江南的规矩血腥……

这一路,真是步步惊心。

她从怀中取出萧珩的信,又看了一遍。信中说顾云深可信,可如今看来,这个人太聪明,太通透,反而让人不安。

但眼下,她没有别的选择。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空洗净如蓝绸,朝阳给临安镇镀上一层金边。码头已经热闹起来,搬运工扛着货物穿梭如织,船夫吆喝着开船,商贩在岸边叫卖早点。

顾家的货船停在码头最东侧,是一艘三层的大船,船身漆成深褐色,桅杆高耸,帆布洁白。船头悬挂着一面蓝底金字的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顾”字。

林栖梧和陆七到码头时,顾云深已经等在那里。今日他换了身青布箭袖,外罩同色披风,看起来利落许多。见两人来,他迎上来:“都准备好了,上船吧。”

船上果然都是顾家的人。从船工到护卫,个个精干,见到顾云深都恭敬行礼,称“少东家”。顾云深将林栖梧安排在三层的一间舱室,窗户临河,视野开阔。

“这一路顺水而下,三日可到江宁。”顾云深说,“船上条件简陋,委屈沈姑娘了。”

“顾公子客气了。”林栖梧环视舱室,虽不奢华,但干净整洁,床铺被褥都是新的,“已经很好了。”

开船时,朝阳正好升起。船夫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大船缓缓离岸,驶入运河主航道。

林栖梧站在船舷边,看着临安镇渐渐远去。镇子在水雾中朦胧如画,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是她想象中的江南模样。

可她也知道,这宁静之下,藏着怎样的暗流。

“沈姑娘喜欢江南?”

顾云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也上了甲板,站在她身侧。

“第一次来。”林栖梧说,“比我想象中美。”

“美则美矣,可惜……”顾云深没有说下去,转而道,“沈姑娘是苏州人?”

“是。”

“苏州也是好地方。”顾云深望着河面,“家母就是苏州人,小时候常听她说起苏州的园林、丝绸、刺绣。她说苏州的绣娘,手最巧,心最细。”

林栖梧心头一动:“顾公子的母亲……”

“去世多年了。”顾云深语气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黯然,“她是病逝的。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她总坐在窗前绣花,绣的都是江南的景——小桥流水,烟雨楼台。”

他顿了顿,看向林栖梧:“沈姑娘会刺绣吗?”

“略懂一二。”林栖梧谨慎回答。

“那到了江宁,定要请沈姑娘指教。”顾云深微笑,“顾家虽做丝绸生意,但我对刺绣一道,一直很有兴趣。只是天赋有限,总是学不好。”

这话说得谦逊,但林栖梧能感觉到,他不是真的想学刺绣,而是在试探她的底细。

“顾公子过谦了。”她淡淡道,“刺绣不过是雕虫小技,顾公子经营偌大家业,才是真本事。”

顾云深笑了,那笑容很真诚:“沈姑娘说话,很有意思。”

两人又聊了几句江南风物,顾云深便告辞去处理船务。林栖梧回到舱室,关上门,长长舒了口气。

和顾云深说话,像在下棋,每句话都要斟酌,每个眼神都要解读。太累了。

她走到窗边坐下,看着窗外流淌的河水。运河两岸景色如画卷般展开——田野青青,村舍点点,偶尔有渔舟划过,惊起几只水鸟。

这就是父亲生活过的江南,这就是他曾经为之奋斗、最后却黯然离开的地方。

她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些证据,想起杨继忠的名字,想起那七百个冤魂。

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一次,她不会退缩。

船行一日,平安无事。傍晚时分,停靠在一处较大的码头过夜。顾云深下船去采买补给,陆七在舱外守着。

林栖梧在灯下翻看锦绣坊的账本。账目清晰,进出有据,看起来一切正常。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安——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一个刚死了掌柜的绣坊。

敲门声响起。

“沈姑娘,是我,顾云深。”

林栖梧起身开门。顾云深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食盒:“船上伙食简陋,我买了些当地的小吃,给沈姑娘尝尝。”

“顾公子太客气了。”林栖梧接过食盒。

“不请我进去坐坐?”顾云深笑问。

林栖梧犹豫一瞬,侧身让开:“请。”

顾云深进屋,在桌边坐下。林栖梧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桂花糕、绿豆糕、糯米藕,还有一壶花雕酒。

“临安的桂花糕很有名,沈姑娘尝尝。”顾云深斟了两杯酒。

林栖梧坐下,拈起一块桂花糕。糕体松软,桂花香甜,确实可口。

“如何?”顾云深问。

“很好。”林栖梧点头,“谢顾公子。”

两人对坐而食,一时无话。窗外传来码头上的喧闹声,混杂着水声、人声、货物装卸的声响。

“沈姑娘,”顾云深忽然开口,“恕我冒昧——你与萧二公子,是什么关系?”

林栖梧手一顿,抬眼看他。

顾云深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探究,只有好奇:“萧二公子在信中只说要我护送你到江宁,却没说明你的身份。而你看似寻常女子,却能让萧二公子如此费心安排,陆七这样的高手随身保护……我实在好奇。”

林栖梧放下糕点,垂眸道:“萧公子于我有恩,仅此而已。”

“恩?”顾云深挑眉,“什么样的恩,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险?沈姑娘可知,杨继恩如今在江南一手遮天,萧二公子让你来江宁,等于是把你送到了虎口。”

“我知道。”林栖梧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但我有必须来的理由。”

“什么理由?”

林栖梧沉默。她不能说出真相,不能暴露身份。

顾云深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罢了,沈姑娘不愿说,我不勉强。只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江南这潭水太深,萧二公子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他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这担子……太重了。”

林栖梧心中一震。顾云深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担心?

“顾公子,”她轻声问,“你与萧公子,是很好的朋友吗?”

顾云深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算是吧。我们从小认识,他……救过我的命。”

“哦?”

“七年前,我随父亲去北方贩货,路上遇了马贼。”顾云深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久远的往事,“那时萧二公子才十六岁,跟着萧老将军在北境历练。是他带人救了我们,他自己还受了伤。”

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从那以后,顾家欠萧家一条命。所以萧二公子开口,顾家必定全力相助。”

林栖梧看着顾云深。这一刻,他眼中的深沉褪去,露出几分真挚。或许,这个人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

“顾公子,”她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谢你相助。”

顾云深举杯与她相碰:“沈姑娘客气了。”

两人一饮而尽。花雕酒温润,入喉却带着灼意。

“沈姑娘,”顾云深放下酒杯,忽然正色道,“到了江宁,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萧二公子交代了什么——记住,保命第一。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这话,萧珩说过,老夫人说过,现在顾云深也说了。

林栖梧点头:“我记住了。”

夜深了,顾云深告辞离开。林栖梧送到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

她关上门,回到窗边。月色如水,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有渔火点点,像散落的星子。

她取出萧珩的玉牌,握在掌心。白玉温润,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

萧珩,你现在怎么样了?伤可好些了?京中的局势,可还稳得住?

万千思绪,化作一声轻叹。

窗外,夜航的船只划过水面,拖出长长的涟漪。

就像她的前路,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但她不怕。

她握紧玉牌,眼神坚定。

江南,我来了。

真相,我查定了。

那些欠下的,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