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绿皮卡车喘着粗气在四合院门口停下,轮胎卷起的尘土还没散尽,驾驶室里跳下来个精瘦的司机,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送货单。
“哪位是刘老板?”司机嗓门洪亮,惊飞了隔壁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刘晖走上前:“是我。”
司机打量他一眼,显然没想到雇车运老料的业主这么年轻。他把单子递过来:“皖南来的木料,晋中来的砖瓦石料,清单在这儿,您点点?”
老赵和工人们早就围过来了,一个个伸着脖子往车厢里瞧。
卡车篷布被掀开,清晨的阳光照进去。
第一眼,老赵就“嚯”了一声。
车厢里整齐码放着一摞摞青砖,颜色是那种雨过天青的灰蓝色,砖面带着自然风化后的粗糙质感,边角有磨损,有些砖上还留着模糊的戳印——那是老窑厂的标记。
“这砖……”老赵伸手摸了一块,指尖在砖面上搓了搓,“少说也有五六十年了。您看这质地,现在的机压砖根本比不了。”
他又凑近闻了闻,老建筑行当的人有种本事:真老料有股子特殊的土腥味,掺着岁月的气息,仿旧料做不出来。
刘晖淡定地核对清单:“说是从皖南几个拆掉的老祠堂收的。那边搞新农村建设,不少老房子保不住。”
“可惜了。”老赵摇头,随即又眼睛放光,“不过能落到咱们这儿,也算物尽其用。”
工人们开始卸货。青砖一块块传递下来,在院墙边码成齐整的方垛。接着是木料——老榆木的梁、椽子,老杉木的板材,甚至还有几根粗壮的老松木柱,树皮已经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质,年轮清晰得像地图上的等高线。
“这榆木梁,”老赵拍着一根刚卸下的横梁,声音都激动了,“您瞅这油性,这硬度!现在哪找这么粗的?起码长了上百年!”
年轻瓦工小陈扛着块石板路过,插了句嘴:“赵头,这石料也邪乎,我摸着跟玉似的凉。”
老赵弯腰看那些青石板和石雕构件。石料颜色深沉,表面有天然的纹理,边角处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回纹——都是老式样,但线条流畅,一看就是老师傅的手艺。
“山西来的?”老赵问刘晖。
“嗯,晋中老院子拆下来的。”刘晖说得面不改色。
他站在一旁看工人们忙碌,心里却清楚:这些“老料”此刻应该还在小洞天的库房里躺着,眼前这些,是他昨晚花了半夜工夫“置换”出来的。手法很简单——在废弃仓库里预先堆放普通建材,夜深人静时用储物戒指(外表伪装成普通扳指)里的材料掉包。
至于那些戳印、磨损、风化痕迹……小洞天里有的是办法模拟岁月。修仙三百年,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圆满,也白活了。
工头老赵越看越兴奋,指挥卸货的嗓门都高了八度:“轻点!这可是宝贝!小王小李,木料往西墙根码,注意垫高,别沾地气!砖瓦堆东边,盖苦布,这两天可能有雨!”
刘晖递了根烟给司机,司机摆摆手:“戒了。刘老板,您这些料……花了不少心思吧?”
“托朋友收的。”刘晖含糊带过,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尾款,您点点。”
司机接过,也不数,顺手塞进工装裤口袋:“得嘞。下回还有活儿,直接打传呼机。”他跳上驾驶室,卡车轰鸣着倒出胡同。
两车料卸了整整一上午。院子东侧堆起小山般的青砖灰瓦,西侧木料码得整整齐齐,石构件摆在正屋廊檐下。原本空荡的院子,顿时有了施工场地的气象。
中午收工,老赵蹲在木料堆前,摸着那根老榆木梁,像摸着宝贝。
“小刘老板,”他扭头看刘晖,“我干这行二十年,经手的老料也不少,可像这批成色这么好、这么齐全的,头一回见。您那朋友……路子够野的。”
刘晖正帮着工人盖苦布,闻言笑笑:“机缘巧合。”
“这可不是机缘巧合能解释的。”老赵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您看这木料,干燥度正好,不裂不翘,像是精心保养过的。老房子拆下来的料,哪有这条件?”
刘晖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可能原主人家讲究,一直定期维护。”
“还有这砖。”老赵走到砖垛前,拿起半块断砖,指着断面,“您看这茬口,青黑均匀,火候透。老窑厂的工艺,现在早失传了。关键是——”他把砖凑到鼻子前,“没那股子霉味。”
旁边正在吃盒饭的木工老孙抬起头:“赵头,您是说这料……太‘干净’了?”
“对!”老赵把砖放回去,“太干净了。老料在老房子里,几十年上百年,难免有虫蛀、水渍、霉斑。可您这批料,有岁月痕迹,却没有糟朽处。怪了。”
工人们都停下筷子,看向刘晖。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胡同外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声。
刘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料到老赵这样的老师傅眼毒,却没想到这么细致。不过预案早就准备好了。
“赵师傅好眼力。”刘晖从工具袋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开几页,“这批料收来后,我请人做过处理。除虫、防霉、适度烘干——都是古法,书上查的。”
他把笔记本递过去。老赵接过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木料桐油浸泡法》《砖瓦石灰水养护记录》《传统建筑材料保存技术辑要》……
字迹工整,还配了简易示意图。
老赵一页页翻看,眉头渐渐舒展:“原来是这样……您这功课做的,比专业古建队还细。”
“怕糟蹋了好东西。”刘晖说得诚恳。
工人们重新开始吃饭,话题转到下午的活儿。老赵把笔记本还给刘晖,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小刘老板,您要是在这行深耕,肯定能成人物。”
刘晖只是笑笑。
下午的工作是继续清理和测绘。老赵带着工人量尺寸、定标高,刘晖则在正屋里,用粉笔在地面上标注那些只有他自己懂的“关键节点”。
按照图纸,这座四合院的修复不只是外观复原,还要暗中布下一套复合阵法的基础。聚灵、宁神、防御、隐匿——功能层层嵌套,却都要伪装成建筑本身的“巧妙设计”。
比如正厅中心地下三尺处,需要埋设一枚刻有微型导引符纹的玉片,作为整个阵法的“阵眼”。对外解释是:传统建房习俗,埋块玉镇宅,讨个吉利。
比如东西厢房地基四角,要各埋一套特制铜钱,按特定方位排列。对外说法是:仿古法防潮层,铜钱导热,能调节地气。
再比如院墙夹层里,要预埋几块刻了隐秘纹路的青砖。理由是:增强结构稳定性,同时砖纹能引导雨水流向,保护墙体。
每一条都有“科学”或“民俗”依据,每一样都能找到古籍出处——只要别深究那些古籍的来历。
“小刘老板,”老赵从门外探进头,“地基开挖的线放好了,您来看看?”
刘晖收起粉笔,走出正屋。院子里,工人们用白灰画出了清晰的挖掘范围,沿着房屋根基,宽约一米。
“按您图纸,下挖三尺六。”老赵指着线,“不过有件事得跟您商量——您图纸上要求,挖到老土层后,要先铺一层三七灰土,掺糯米浆夯实。这工艺……”
“费工夫,我知道。”刘晖接过话头,“但老房子根基稳,靠的就是这个。糯米浆能增加黏性,夯出来的地基几十年不沉降。”
“理是这么个理。”老赵挠头,“可这得多少糯米?现在哪找去?”
“我已经联系了粮店,明天就送过来。”刘晖早就想到了,“另外,夯筑的时候,我想亲自参与。”
老赵一愣:“您?这活儿可累人。”
“关键节点,我得盯着才放心。”刘晖说得很自然,“就当学手艺了。”
老赵看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怎么也没法把他和夯地基的粗活联系起来。但他想起那些细致到变态的图纸,想起那批成色极佳的老料,又觉得似乎合理——这人就是个较真到骨子里的主儿。
“成!”老赵一拍大腿,“那明天咱们就先从正屋地基开始。小刘老板,您可得备好手套,这活儿,一天下来手得起泡。”
刘晖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埋阵眼玉片,必须在夯筑到特定高度时进行,早了晚了都不行。他得全程盯着。
夕阳西斜,工人们收拾工具准备下工。
老赵最后检查了一遍材料苦布,走到刘晖身边:“对了,您图纸上还有处细节,我琢磨一下午没太明白——正屋东墙那个‘特殊透气孔’,为什么要做成歪的?”
刘晖看向东墙位置。那是预留的一个通风口,图纸上标注了特殊角度和内部折线结构。
“那是仿古人‘曲径通幽’的思路。”刘晖解释,“风从孔洞斜着进来,在墙内拐几道弯,既保证通风,又不会形成穿堂风直吹人。老房子讲究这个,叫‘藏风纳气’。”
老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看着别扭……小刘老板,您这些学问,都是从哪儿学的?”
刘晖望向院中那棵老枣树,枝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书里看的,”他说,“还有一些……是听老人讲的。”
他没说谎。小洞天里那些古籍,确实是“书”;修仙界那些活了千百岁的修士,也算是“老人”吧。
老赵没再追问。他拍拍刘晖肩膀:“明天见。对了,糯米要是送来早,您提前说一声,我让伙计们准备夯锤。”
工人们说笑着离开胡同,院子里重归寂静。
刘晖没有马上走。他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院子中央,闭上眼睛。
神识微放——极其微弱的一丝,控制在绝不会引起任何异常感应的程度。像触角般轻轻扫过堆放的木料、砖瓦、石件,扫过画好的白灰线,扫过地下三尺深处那即将安放阵眼的位置。
材料合格,位置准确,时机正好。
万事俱备。
他睁开眼,天色已近昏黄。胡同里飘来谁家炒菜的香气,酱油爆锅的味道浓郁热烈。
修仙界三百年,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却觉得,这烟火气,真好。
锁上院门时,刘晖听见隔壁院里有电视声传来,是《新闻联播》的开场音乐。
2002年的夏天,一切都在躁动中孕育着生机。互联网泡沫刚过,无数人还在迷茫,却也有人悄悄埋下种子,等待发芽。
他的种子,就在这座院子里。
明天,就要亲手埋下第一颗。
刘晖推上自行车,拐出胡同。车铃叮当,融进暮色里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