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刚透出蟹壳青。
刘晖推开四合院门时,老赵已经在院里抽烟了,脚下扔着三四个烟头。
“早啊赵师傅。”刘晖拎着个帆布工具包进来,包里沉甸甸的。
老赵把烟掐了:“您也够早的。糯米昨儿半夜送来的,整整五大袋,搁厨房了。”他朝正屋方向努努嘴,“工人们六点到,咱先把准备工作做了?”
“行。”刘晖放下包,从里面掏出两副粗布手套,扔给老赵一副,“今天这活儿,得动真格的。”
两人走到正屋地基槽前。两米宽、三尺六深的长沟已经挖好,露出底部紧实的黄褐色老土。沟壁垂直整齐,能看出老赵队伍的功底。
刘晖蹲下,手抓了把土捻了捻:“湿度刚好。”
“我让小王昨晚泼了遍水。”老赵也蹲下来,“老法子,土太干夯不实,太湿成泥浆。对了,您那糯米……”
刘晖起身往厨房走。五大袋糯米堆在灶台边,每袋五十斤,颗粒饱满,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真下本钱啊。”老赵跟进来,抓起一把糯米,“这可是好粮食。”
“做就做扎实。”刘晖已经开始动手。他扯开一袋糯米,倒进厨房那口大铁锅里——这锅是前房主留下的,锈迹斑斑,但够大。
老赵生火,刘晖提水。锅里的糯米渐渐被水淹没,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
“糯米浆的配比,”刘晖边搅动边解释,“一斤糯米配十斤水,熬到黏稠拉丝。掺进三七灰土里,能提升三成以上的黏结强度。”
老赵看着这个年轻人娴熟地控制火候、搅动米粥,动作流畅得像个老厨子,心里那股怪异感又冒出来了。
“小刘老板,”他试探着问,“您以前……真没干过建筑?”
刘晖手腕稳稳地画着圈:“书上写的。”
“哪本书教人熬糯米浆火候控制得这么好?”老赵不信。
刘晖笑了笑,没接话。三百年前在修仙界,他为了炼制某种固本培元的灵粥,曾守在丹炉前七天七夜,火候误差不能超过半刻钟。相比之下,熬锅糯米浆实在轻松得过分。
工人们陆续到了。小王小李看见厨房灶上那锅咕嘟冒泡的糯米粥,都乐了:“赵头,今儿早上吃糯米饭?”
“吃你个腿!”老赵笑骂,“这是夯地基用的。赶紧的,石灰、黄土都运过来,按三比七配灰土!”
院子里热闹起来。石灰粉和筛过的细黄土在空地上堆成小山,工人们用铁锨反复拌合,直到颜色均匀。那边厨房里,糯米粥熬好了,黏稠的浆液盛进木桶,散着淡淡的米香。
“开始吧。”老赵一声令下。
第一层灰土铺进地基槽,厚约十五公分。工人们用木耙摊平,接着老赵亲自拎起木桶,把温热的糯米浆均匀泼洒上去。
“夯!”老赵抄起夯锤。
那是根碗口粗的硬木桩,底部套着铁头,重三十来斤。两个工人一组,一人扶桩,一人拉绳——老式的人力夯法,费劲,但扎实。
“嘿——哟!”号子响起。
夯锤高高提起,重重落下。砰!砰!砰!灰土在重击下渐渐密实,糯米浆渗进土粒缝隙。
老赵夯了十几下就喘粗气,把夯锤递给小王:“换人!轮着来,这活儿不能停,一停就分层了。”
刘晖一直在旁边看。等第三组工人开始喘粗气时,他走上前:“我试试。”
工人们都愣了。小王小李交换眼神:这细皮嫩肉的老板,能抡得动夯锤?
老赵也劝:“小刘老板,这玩意儿沉,别闪了腰。”
刘晖没说话,只是接过夯锤。入手一掂,确实不轻——但对一具经过微弱灵气滋养、肌肉力量早已超越常人的身体来说,这重量刚好。
他站到地基槽边,双腿微屈,腰背发力。
夯锤被轻松提起,举过头顶,然后带着风声落下。
砰!
声音比之前任何一夯都闷,都实。灰土层明显下沉了一截。
工人们瞪大眼睛。
刘晖动作没停。提起,落下。砰!提起,落下。砰!节奏稳定得像台机器,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压在前一夯的边缘,夯印紧密排列,不留空隙。
老赵蹲在槽边,伸手摸了摸刚夯实的土层,又用指甲抠了抠——纹丝不动。
“这……”他抬头看刘晖。
年轻人额头上连汗都没出,呼吸平稳。夯锤在他手里轻巧得像根木棍,起落间甚至有种奇异的韵律感。
二十夯。三十夯。五十夯。
刘晖停下,把夯锤递给目瞪口呆的小王:“该换人了。”
“啊?哦!”小王接过夯锤,差点没拿稳——这玩意儿还那么沉啊!
老赵把刘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小刘老板,您这力气……练过?”
“平时喜欢锻炼。”刘晖摘下手套,手掌连个红印都没有。
老赵张张嘴,最终把话咽回去了。人各有异,也许这年轻人就是天赋异禀呢?他只能这么解释。
夯筑工作继续。刘晖没再全程参与,但每到关键层——特别是图纸上标注要埋设“镇宅玉”的那层——他一定会亲自操锤。
中午简单吃了口饭,下午接着干。到太阳西斜时,地基已经夯到一尺半高,再有几层就到埋玉片的深度了。
“今天先到这儿。”老赵看了看天色,“灰土和糯米浆都得现配现用,剩下的明天继续。”
工人们累得东倒西歪,收拾工具时胳膊都在抖。夯地基是体力活里的体力活,一天下来,吃饭的力气都没了。
刘晖却还精神。等人都走了,他锁好院门,从工具包里掏出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那枚阵眼玉片。
玉佩巴掌大小,青白色,质地温润。表面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不是符箓,而是伪装成云雷纹的导引回路。即便有人拿去鉴定,也只会认为是件做工精致的古玉仿品。
刘晖走到地基槽前。最后一层夯土已经平整,距离图纸标注的埋设深度,只差最后十五公分。
他蹲下身,手指在夯土表面轻轻划过。
神识微放,像最精细的探针,渗入土层之下。土质均匀,密度达标,没有空洞或薄弱处。位置也准,正对正屋中心线,与东西厢房预留的节点形成完美三角。
“可以了。”他低声说。
但今天还不能埋。按计划,埋玉片要在明天夯筑时,当着一两个老师傅的面“顺便”进行。理由他都想好了:祖上传下来的老玉,埋地基里镇宅,讨个吉利。
太刻意会惹疑,太随意会错过时机。得恰到好处。
刘晖把玉片收回木盒,放回工具包。接着又从包里掏出几串铜钱——都是真品,他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淘的,清代道光通宝,品相普通,正好用来做“防潮层铜钱阵”。
这些铜钱也需要在夯筑时埋入地基四角。对外说法是:老辈人讲,铜钱导热,能调节地气,防潮防蛀。
科学吗?不太科学。但放在“传统建房习俗”里,就合理了。
收拾妥当,刘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
晚风穿过胡同,带来谁家炖肉的香味。隔壁院里电视机开着,隐约能听见《还珠格格》的台词——这剧正火,重播多少遍都有人看。
2002年的夏夜,平静,慵懒,充满市井生机。
刘晖深吸口气,锁门离开。
自行车骑出胡同时,他回头看了眼那座正在苏醒的老院子。
明天,阵法将埋下第一颗种子。
后天,木工进场,那些复杂的榫卯结构里,会藏进更多隐秘的纹路。
大后天,瓦工上房,屋脊的瓦当排列将暗合某种导引序列……
一点一点,这座四合院会变成他在这个时代最坚固的堡垒,最安宁的归处。
而这一切,都将包裹在“传统工艺”“个人爱好”“偶然发现”的合理外衣之下。
就像他这个人。
修仙界三百年的大乘修士,现在是北电看大门的保安。
大隐于门,大隐于市。
自行车铃叮当,汇入长安街渐起的晚高峰车流。路灯次第亮起,整座城市缓缓披上璀璨的夜色。
没有人知道,刚刚有个年轻人,在一条普通胡同的老院子里,亲手为某种超越时代认知的存在,埋下了第一块基石。
而这块基石,将会在往后的岁月里,静静守护一段爱情,一群朋友,一个秘密。
以及,某种正在缓慢复苏的、属于这颗星球的古老韵律。
刘晖蹬着车,白衬衫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起。
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师父飞升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正的道,不在九天之上,而在烟火人间。”
当时他不解。
现在,好像懂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