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6:15:22

货郎来那天,蝉叫得撕心裂肺。

担子摆在村口老槐树下,蓝布已经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左边的箩筐摆着针线、顶针、蛤蜊油,右边的箩筐码着梨膏糖,用油纸包着,在烈日下渗出黏稠的糖渍。货郎是个驼背,蹲在树荫里抽旱烟,眼睛半眯着,看远处岗楼上的太阳旗。

李子荣蹲到他对面,拿起一块梨膏糖掂了掂。

“甜吗?”

“甜。”货郎没抬眼,“甜得发苦。”

“怎么卖?”

“红的换鸡蛋,绿的换情报,黄的换命。”

李子荣放下糖。油纸是红色的,边缘渗着糖渍,像干涸的血。他摸出三个铜板:“要红的。”

货郎接过钱,手指在箩筐底摸索,抽出另一块红纸包的糖,递过来时低声说:“下月初三,西河渡口有货,三船。”

“什么货?”

“铁。”

李子荣把糖揣进怀里,糖隔着衣服烫着皮肤。他站起身时,货郎忽然说:“明早还来,有黄纸的。”

“黄纸的怎么卖?”

“不收钱,收人。”

两人再没说话。货郎挑起担子,扁担吱呀吱呀响着走了。李子荣看着他驼背的身影消失在土路拐弯处,才摸出那块糖,剥开油纸。糖已经化了,黏在纸上,他舔了一口,甜得发齁。

是童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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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他在油灯下展开糖纸。红纸浸了糖渍变得透明,对着灯光能看见淡淡的纹路——是用米汤写的字,干了就看不见,遇热显形。他把纸凑近灯焰,字迹慢慢浮现:

“七月十五,鬼子运粮队过黑松岭,护兵十二,轻机枪两挺。”

字是毛笔写的,小楷,工整得不像出自货郎之手。纸的右下角有个标记: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个点。老陈上次说过,这是“可信”的意思。

周铁柱凑过来看,胡茬在灯光下泛青:“消息准吗?”

“老陈的人,准。”

“干这一票?”

“干。”李子荣把糖纸凑到灯焰上,纸卷曲变黑,化成灰烬落进陶碗里,“让兄弟们准备,明天进山踩点。”

周铁柱没动,盯着碗里的灰:“大哥,咱们现在算哪边的?”

“什么哪边?”

“国军?共军?还是土匪?”周铁柱的声音压得很低,“老陈那边越来越勤了,上个月三回,这个月才过一半,已经两回了。”

李子荣吹灭油灯。月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地上切出方格的影子。他听见远处有狗叫,一声,两声,然后停了。

“咱们是活人这边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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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货郎果然来了。

这次担子摆在祠堂门口,几个老婆婆围着挑针线。李子荣走过去时,货郎正给刘寡妇找顶针,手指在箩筐里翻捡,动作慢得像在摸鱼。

“有黄纸的吗?”

货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有,贵。”

“多贵?”

货郎没答话,从怀里摸出块黄纸包的糖,塞到他手里。糖是硬的,没化,包得严严实实。李子荣攥着糖要走,货郎忽然拽住他袖子:

“现在吃。”

声音轻,但硬。

李子荣剥开糖纸。里面不是糖,是个蜡丸,指甲盖大小。他捏破蜡丸,露出卷成细条的纸,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见陈。”

后面跟着时间地点:今夜子时,土地庙。

他把纸团塞进嘴里,嚼烂了咽下去。蜡的味道发苦,粘在喉咙里,像吞了块油。

“多少钱?”

货郎摇摇头,挑起担子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你那块红纸的,甜吗?”

“甜。”

“甜就好。”货郎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甜的东西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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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庙在村外三里,早就断了香火。泥塑的土地公掉了半边脸,露着里面的稻草和木架。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有老鼠的脚印。

李子荣到的时候,老陈已经在了。

他蹲在供桌旁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听见脚步声,他站起来,踩灭了烟:“来了。”

“嗯。”

两人都没点灯。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着老陈的脸。他比上次见瘦了,颧骨凸出来,但眼睛还是亮的,像两粒炭火。

“货郎说你要见我。”

“有件事。”老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几发子弹,黄铜弹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下次打运输队,用这个。”

李子荣拿起一发,沉甸甸的。弹壳底部有个刻痕,很浅,像是用指甲划的。

“记号?”

“嗯。用了这个,就是我们的人了。”老陈的声音很平静,“当然,你不用也行。”

李子荣把子弹揣进口袋,金属贴着大腿,冰凉:“就为这个?”

“还有件事。”老陈顿了顿,“上面问,你愿不愿意往东走。”

“东边?”

“再往东,海边。那边缺人手,有船,有路。”

李子荣听懂了。这是让他转移,离开这片已经打出名声的地盘。他想起周铁柱的话:咱们算哪边的?

“去了那边,还打鬼子吗?”

“打。但不止打鬼子。”老陈又点了支烟,这次没抽,就夹在手里,“仗快打完了,得想想以后。”

“以后?”

“以后这天下是谁的,老百姓怎么活。”老陈转过头看他,月光照着他的侧脸,“你以为我们只是在打仗?”

李子荣没说话。他想起母亲烧焦的围裙,想起小桃红槐花下的血,想起战场上那个日本兵怀表里的照片。他一直在想怎么报仇,怎么活,但没想过“以后”。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懂。”老陈笑了,“我就懂一件事:不能让孩子们再过咱们这种日子。”

风从破窗吹进来,供桌上的灰扬起来,在月光里打旋。远处有猫头鹰叫,一声,两声,像孩子在哭。

“货郎是你的人?”李子荣忽然问。

“以前是教书先生。”老陈说,“鬼子把他学校炸了,儿子死在里头,十岁。他就挑了担子,当货郎。”

“为什么挑货郎?”

“货郎走得远,见得人多。”老陈把烟按灭在供桌上,“他说,每卖一块糖,就当给儿子吃了一块。”

李子荣摸出怀里那块红纸包的梨膏糖,已经化得不成形。他剥开糖纸,舔了一口,甜味混着纸浆的涩。

“你们也是货郎。”他说。

老陈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对。我们也是货郎,贩卖的是将来。”

“将来有人买吗?”

“现在没有。”老陈的声音很轻,“但以后会有。等仗打完了,等孩子们长大了,他们会买的。”

李子荣把剩下的糖全塞进嘴里。糖化了,黏在牙上,甜得发苦。他想起很多年前,私塾窗外,小桃红递过来的那块糖。也是这么甜,但那时他不觉得苦。

“东边的事,我考虑考虑。”

“不急。”老陈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灰,“有消息,还是找货郎。黄纸的糖,是急事;红纸的,是常事;绿纸的,是喜事。”

“还有喜事?”

“有时候有。”老陈走到庙门口,回头,“比如上次,我们端了个炮楼,没死一个人。那天发的就是绿纸糖。”

他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李子荣蹲在供桌旁,又摸出那块子弹,在月光下看。黄铜反射着冷光,底部的刻痕像一道伤口。

他把子弹装进弹夹,卡哒一声,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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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他遇见货郎的担子摆在路边,用油布盖着。人不在,可能去哪家送针线了。李子荣掀开油布,看见箩筐里的梨膏糖,红红绿绿黄黄,码得整整齐齐。

他拿起一块绿纸的,剥开,放进嘴里。

甜。但甜得不扎实,像掺了太多糖精。他嚼着糖,想起老陈的话:“贩卖的是将来。”

将来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的味道:汗味,血味,火药味,还有梨膏糖甜得发苦的味道。

远处传来鸡叫。天快亮了。

他把糖纸仔细折好,揣进怀里。纸是绿色的,在晨光里像片嫩叶子。他忽然想起小桃红说过的一句话,那年他们坐在河埠头,她看着夕阳说:

“阿荣,你说以后的天下,会不会没有打仗,只有卖糖的?”

他当时说:“会吧。”

她说:“那你要当个卖糖的,别当打仗的。”

他没说话。

现在他想说:我当不了卖糖的了。但也许,我能让以后的人,安安稳稳地卖糖。

这个念头让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笑自己傻。

可笑着笑着,他摸出那颗子弹,又看了看底部的刻痕。这次他看清楚了,那不是随意划的,是个字,很小的字:

“明”。

明天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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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回来时,天已经大亮。他看见李子荣站在担子旁,吓了一跳。

“买糖?”

“嗯。”李子荣摸出几个铜板,“都要绿纸的。”

“绿纸的只剩三块了。”

“都要。”

货郎把三块绿纸糖递给他,接过钱时,低声说:“昨晚见了?”

“见了。”

“往东的事?”

“在考虑。”

货郎点点头,挑起担子。走了几步,又回头:“其实绿纸的糖最甜。”

“为什么?”

“因为绿纸的,都是好消息。”货郎笑了,缺了门牙的牙床露出来,“虽然不多,但总有。”

李子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然后剥开一块绿纸糖,放进嘴里。

甜。

真的甜。

他把剩下两块揣好,转身回村。路上遇见早起挑水的妇人,打招呼:“李队长,吃糖呢?”

“嗯。”

“甜不甜?”

“甜。”

妇人笑了:“甜就好,这世道,甜的东西不多了。”

李子荣点点头,继续走。嘴里含着糖,甜味慢慢化开,盖过了昨夜蜡丸的苦味。

他忽然想:也许老陈是对的。也许将来真的有人会买,买一个没有打仗、只有卖糖的天下。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将来”来得快一点。

哪怕快一天,快一个时辰,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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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周铁柱正在磨刀。磨刀石洒了水,刀在上面来回蹭,发出沙沙的声音。

“见了?”

“见了。”

“怎么说?”

李子荣摸出那几发子弹,排在桌上:“用这个,下次。”

周铁柱拿起一发,对着光看:“刻了字?”

“嗯。”

“什么意思?”

“意思是,用了这个,就是他们的人了。”李子荣坐下来,脱了鞋,脚底磨出了水泡,“铁柱,你说咱们以后干什么?”

“什么以后?”

“仗打完了以后。”

周铁柱愣了下,继续磨刀:“没想过。能活到那时候再说。”

“要是活到了呢?”

“那就回村,种地,娶个婆娘,生几个崽。”周铁柱的声音很平淡,“还能干什么?”

李子荣看着桌上的子弹,黄澄澄的,像几粒金豆子。

“也许能干点别的。”

“比如?”

“比如……”李子荣顿了顿,“比如卖糖。”

周铁柱停下磨刀,看他一眼,笑了:“大哥,你做梦呢?”

“也许是。”李子荣也笑了,“但做梦,总比没梦好。”

他把最后一块绿纸糖剥开,掰成两半,递一半给周铁柱。

“尝尝,甜。”

周铁柱接过,放进嘴里,嚼了嚼:“嗯,甜。”

两人都没再说话。磨刀声又响起来,沙沙的,像春蚕吃桑叶。窗外的蝉又开始叫,一声比一声响,撕心裂肺。

但这次,李子荣觉得没那么吵了。

他含着糖,甜味慢慢化开。忽然想起货郎缺了门牙的笑,想起老陈说“贩卖的是将来”,想起小桃红说“你要当个卖糖的”。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拼凑,拼出一个模糊的形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觉得,也许值得试一试。

为了那个“将来”。

为了那些还没出生、但应该能安安稳稳卖糖的孩子。

为了自己嘴里这块,甜得真实的糖。

他把子弹一颗颗装进弹夹,卡哒,卡哒,卡哒。

声音很脆,像咬碎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