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敲在钢盔上,“叮叮”作响,像谁在用指甲弹铁皮。到了后半夜,雨势大了,连成线,织成帘,最后变成一片混沌的、无边无际的水幕,把天地都淹没了。
李子荣趴在战壕里,积水已经漫到胸口。水很冷,冷得刺骨,混着泥土、血污和尸体的腐臭,变成一种黏稠的、令人作呕的泥浆。他抱着枪,枪管进了水,拉栓都困难。但没人敢动——对面日军的阵地一片死寂,但死寂更可怕,因为你不知道那寂静里藏着多少枪口,多少眼睛。
“连长……还守吗?”旁边有人问,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
连长没回答。他蹲在战壕拐角处,钢盔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巴,下巴上胡茬丛生,沾着泥浆。他在看地图——如果那张被雨水泡烂、墨迹晕染成团的纸还能叫地图的话。
战壕里还有十七个人。三天前是四十二个。死的死了,伤的抬下去了,剩下的,就是这十七个。十七个泥人,十七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十七把进了水的枪。
雨更大了。战壕开始坍塌,泥浆“哗啦啦”往下掉,像山体滑坡。有人被埋了半截,挣扎着爬出来,喘得像条离水的鱼。
“撤吧,连长!”又是那个声音,带着哭腔,“守不住了!”
连长终于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钢盔的边缘流下来,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他的眼睛很红,红得像要滴血。
“往哪儿撤?”他问,声音嘶哑,“后面是悬崖,前面是鬼子。往左往右,都是死路。”
战壕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远处隐约的、像闷雷一样的炮声。
“那……那怎么办?”有人问。
连长站起来,腿陷在泥浆里,拔出来时“噗嗤”一声响。他环视剩下的兵,一个个看过去,看他们的脸,看他们眼里的恐惧和绝望。看了很久,他笑了,笑容很苦,苦得像黄连。
“兄弟们,”他说,声音不大,但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对不住,我带你们走上绝路了。”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三十出头、脸上有疤、眼睛里已经没有光的男人。
“但绝路也得走。”连长继续说,“不能跪着死。咱中国人,可以站着死,可以躺着死,就是不能跪着死。”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布包,用油纸裹了好几层。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模糊了,但能看出是个老太太,梳着髻,穿着旧式袄子,眼神温和。
“这是俺娘。”连长说,手指轻轻抚摸照片,“出来七年了,没回去过。答应她打完仗就回去,给她养老送终。”
他顿了顿,把银元分给最近的几个兵:“拿着,要是能活着出去,替俺给娘捎句话。”
“连长……”有人哭了。
连长摆摆手,收起照片,重新裹好,塞回怀里。然后他端起枪:“准备突围。我打头阵,你们跟着。能冲出去几个是几个。”
“连长!你不能……”
“执行命令!”连长吼道,眼睛瞪圆,像要吃人。
没人敢再说话。十七个人开始检查装备,其实也没什么可检查的——枪是湿的,子弹是湿的,手榴弹也是湿的。命是湿的,像泡在水里,随时会沉。
连长第一个爬出战壕。泥浆瞬间淹没他的腿,他踉跄了一下,但站稳了。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端起枪,向着日军的阵地冲去。
“冲啊——”他喊,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
十七个人跟着冲出去。泥浆飞溅,雨幕重重,天地间一片混沌。李子荣跑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或者,踩在尸体上——战壕外确实有尸体,国军的,日军的,混在一起,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像发酵的面团。
枪声炸开了。
不是从对面阵地,是从侧面。日军早有埋伏,等他们冲出战壕,进入开阔地,才开火。机枪“哒哒哒”地响,像死神在敲算盘,一颗子弹一条命。
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一片片,一排排。有人中弹后还往前冲了几步,才扑倒在地;有人直接栽进泥浆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有人被炸飞,胳膊腿在空中散开,像被撕碎的布娃娃。
李子荣跟着老赵头跑。老赵头有经验,之字形前进,利用弹坑、尸体、任何能挡子弹的东西。但弹坑里是血水,尸体是软的,什么都挡不住。
一颗子弹擦着李子荣的耳朵飞过,热浪烫得他头皮发麻。他扑进一个弹坑,坑里已经有人——是个年轻的兵,胸口开了个洞,血汩汩往外冒,像泉眼。他还活着,眼睛睁着,看着李子荣,嘴唇翕动,想说什幺,但只有血沫涌出来。
李子荣想救他,但不知道怎幺救。伤口太大了,手按上去,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温热,黏稠。那兵看着他,眼神渐渐涣散,最后,头一歪,死了。
弹坑外,枪声渐渐稀了。不是停火,是能跑的人越来越少了。李子荣抬头,看见连长还在往前冲。他身边已经没人了,就他一个,端着枪,在泥浆里蹒跚前行,像个喝醉的人。
然后他停住了。
不是中弹,是自己停住的。他转过身,看向身后——身后是一片狼藉,尸体横陈,血水横流,雨水把一切都搅成一锅烂粥。活着的,大概不到十个,都趴在泥浆里,不敢动。
连长笑了。隔着雨幕,李子荣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在笑。那笑容一定很苦,很悲凉,像这漫天的雨,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他举起枪,不是对着日军,是对着自己。
枪口顶在下巴上。
“连长——”老赵头嘶吼。
连长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然后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雨声里很闷,像谁在远处敲了一记破锣。连长的身子晃了晃,然后向后倒下,“噗通”一声砸进泥浆里,溅起一片泥水。
血从下巴的窟窿里涌出来,混着雨水,很快被稀释,变成淡淡的粉色,像劣质的胭脂。
他死了。
用最后一颗子弹,了结了自己。
像他说的,不跪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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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退开始了。
连长一死,剩下的人彻底没了主心骨。有人扔了枪,往树林里跑;有人趴在泥浆里装死;还有人——像老赵头和李子荣——继续跑,往山的方向跑,往雨幕深处跑,往任何可能活命的地方跑。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山路泥泞,滑得站不住脚。李子荣摔了无数次,每次爬起来,身上就多一层泥浆。泥浆里有血,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黏糊糊,腥臊臊,像裹了一层尸衣。
老赵头跑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他一把。老人的体力快到极限了,喘得像拉风箱,但还在跑,因为不跑就是死。
跑了不知道多久,雨终于小了。天也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找到一座破庙——其实称不上庙,就三面墙,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天空。但好歹能避雨。
庙里已经有人了。是几个溃兵,缩在墙角,像受惊的老鼠。看见他们进来,都抬起头,眼神警惕,像野兽护食。
老赵头摆摆手:“自己人。”
警惕的眼神松了些,但没人说话。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和压抑的喘息。
李子荣靠着墙坐下,浑身像散了架。他摸向怀里,想找点吃的,但干粮袋早就丢了,只剩一个硬邦邦的、泡烂了的饼。他掰了一块,塞进嘴里,饼在嘴里化开,混着泥浆的味道,像嚼沙子。
“有火吗?”有人问。
老赵头摇头:“湿透了,点不着。”
于是继续沉默。黑暗里,能听见有人在哭,很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狗在呜咽。没人劝,因为劝也没用。该哭就哭吧,哭了,也许能舒服点。
李子荣想起连长最后那句话:“告诉俺娘,儿没跪着死。”
他掏出连长分给他的银元——一块,沉甸甸的,冰凉。黑暗中看不清,但能摸到上面的纹路,是袁大头。连长说,要是能活着出去,替他给娘捎句话。
可他连长叫什幺名字?哪里人?娘住哪儿?
都不知道。
连长就是连长,没名字,没来历,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和一句永远捎不到的遗言。
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在那片战场上挖出他的白骨,白骨下巴上有个洞,是子弹打穿的。但没人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死,死前说了什幺。他就像千万个死在这场战争里的人一样,变成无名尸,变成统计数字,变成历史书上一行模糊的字。
然后被遗忘。
彻底地,干净地,遗忘。
像从来没存在过。
李子荣攥紧那块银元,银元硌得手心发疼。他想,他得记住。记住连长的脸,记住他那句“不能跪着死”,记住这场雨,这片泥浆,这些死在溃退路上的人。
虽然记住也没用。
但总得有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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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半轮,冷冷地照着破庙,照着庙里横七竖八的溃兵。有人睡着了,鼾声如雷;有人睁着眼,看着屋顶的破洞,眼神空洞;有人在呻吟,伤口感染了,发烧,说明话。
李子荣睡不着。他一闭眼,就是连长举枪自杀的画面,就是那个兵胸口汩汩冒血的窟窿,就是满地的尸体和泥浆。还有那股味道——烧焦的味道,混着血腥和尸臭,浓得化不开。
他坐起来,想出去透透气。
老赵头也没睡,靠在墙上抽烟——没火,只是把烟叼在嘴里,干过瘾。
“去哪儿?”老赵头问。
“走走。”
“别走远。这附近……不太平。”
不太平。意思是可能有鬼子,可能有土匪,可能有自己人——溃兵抢溃兵,比敌人还狠。
李子荣点头,走出破庙。
月光很好,把山林照得一片银白。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想把肺里那股血腥味和烧焦味置换出去,但没用。那些味道已经长在肺里了,像苔藓长在石头上,扒不掉。
他走到一条小溪边。溪水很急,哗哗地流,冲刷着岸边的石头。水很清,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在溪边坐下,脱下鞋。
鞋早就烂了,鞋底磨穿,脚底全是血泡,有的磨破了,流着脓血。袜子黏在伤口上,一撕,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小心地把袜子剥下来,扔进溪水里。袜子很快被冲走,像一片黑色的叶子,漂向未知的下游。
脚泡在溪水里,凉意刺骨,但很舒服。他洗脚,洗掉泥浆,洗掉血污。水很清,但很快就被染红了——他的脚伤得很重,脚趾缝已经溃烂,露出鲜红的肉。
他仔细看,忽然愣住了。
脚趾缝里,有东西在动。
白色的,细长的,像米粒,但会蠕动。是蛆。
他的脚已经腐烂到生蛆了。
他看着那些蛆虫,在白花花的皮肉里钻进钻出,悠闲自得,像在享用盛宴。不疼,只是痒,那种深入骨髓的痒。原来腐烂到一定程度,就不疼了,只是痒,痒得你想把整只脚剁掉。
他伸手去抠,想把蛆虫抠出来。但蛆虫很滑,一碰就缩进肉里,抠不出来。他用力抠,指甲陷进烂肉里,抠出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是脓血,混着几条蛆虫。
蛆虫在月光下扭动,白得像玉,软得像鼻涕。
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笑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笑什么?不知道。只是觉得可笑。人活到这份上,脚烂了,生蛆了,还在逃命,还在想着活。活什么呢?活成一堆烂肉,养一窝蛆?
他想起母亲。母亲被烧死时,是不是也这样?皮肉烧焦,滋滋冒油,然后腐烂,生蛆?只是烧得太快,来不及生蛆就成炭了。反倒是他,慢慢烂,慢慢生蛆,像一具会走路的尸体。
他不再抠了。抠不完的。蛆虫会再生,烂肉会蔓延,直到整条腿,整个人,都烂掉。
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是痒,钻心地痒。
回到破庙,老赵头还醒着。
“怎么了?”老赵头问。
“脚烂了,生蛆了。”李子荣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老赵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脱了,我看看。”
李子荣坐下,脱了鞋。老赵头凑过来,就着月光看。看了很久,他叹了口气:“得截肢,不然命保不住。”
截肢。就是把腿锯掉。在战场上,没有麻药,没有器械,只有一把刺刀,或者一把锯子。锯子锯骨头,“咯吱咯吱”响,像锯木头。很多人没死在手术中,死在手术后的感染里。
“等天亮吧。”老赵头说,“找个干净点的地方。”
李子荣没说话。他看着自己的脚,看着那些蠕动的蛆虫,忽然想起一个人。
是那个死在弹坑里的年轻兵。他胸口也有个洞,但没有蛆——因为死得快,蛆来不及生。死得快,也是一种幸运。
他躺下,闭上眼睛。
蛆虫在肉里蠕动,痒,越来越痒。但他忍着,不动。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任由蛆虫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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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庙里少了两个人。
是夜里悄悄走的,不知道去了哪儿。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没说话。乱世里,各安天命,谁也别指望谁。
老赵头找来一把生锈的柴刀,在溪边磨了磨。刀很钝,磨了半天,也只是稍微亮了点。
“忍着点。”他说,“没麻药。”
李子荣点头。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烂脚伸出来。阳光很好,照在脚上,能看清每一处溃烂,每一条蛆虫。蛆虫怕光,往肉里钻,痒得他浑身发抖。
老赵头往柴刀上浇了烧酒——是他最后一点存货。然后他按住李子荣的腿,举起刀。
“等等。”李子荣说。
“怕了?”
“不是。”李子荣指向旁边一具尸体——是昨晚死在庙里的一个兵,伤口感染,没熬过去。“用他的鞋。”
老赵头愣了愣,然后明白了。他走过去,脱下尸体的草鞋。草鞋很破,但比没有强。又脱下袜子——袜子是干的,虽然沾了血,但总比李子荣那双黏在烂肉上的强。
老赵头把袜子和鞋拿过来,放在一边。然后他举起柴刀,对准李子荣脚踝上方三寸的地方——那里还没烂。
“咬住这个。”他递给李子荣一根木棍。
李子荣咬住木棍。木棍很硬,硌得牙疼。
柴刀落下。
第一下,没砍断,只砍开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喷出来,溅了老赵头一脸。
李子荣闷哼一声,木棍被咬得“咯咯”响。疼,钻心的疼,像整条腿被扔进油锅里炸。但他没叫,只是咬紧木棍,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老赵头深吸一口气,第二刀砍下。这次对准骨头缝,“咔嚓”一声,骨头断了。但还有筋连着,皮连着。他放下柴刀,用刺刀割断筋,割开皮。
脚掉下来了,“啪嗒”一声掉在石头上。断口处血如泉涌,白花花的骨头茬子露出来,像被砍断的树枝。
老赵头迅速用烧过的布条扎紧断口,然后撒上最后一点金疮药——是从死去的军医身上搜来的。药粉撒上去,血慢慢止住了。
整个过程很快,不到一炷香时间。但李子荣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他松开木棍,木棍上留下深深的牙印。他瘫在石头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老赵头给他穿上袜子和鞋——是那具尸体的。袜子很干,鞋也合脚。只是想到这鞋曾经穿在一个死人脚上,现在穿在自己脚上,心里有点膈应。
但他没得选。有的穿,总比光脚强。
“还能走吗?”老赵头问。
李子荣试着站起来。断腿处疼得眼前发黑,但他咬牙站稳了。拄着老赵头递过来的树枝,他迈出第一步——很疼,但能走。
“走吧。”老赵头说,“这里不能久留。”
两人一瘸一拐地往山林深处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斑驳驳,像满地碎金。鸟在叫,清脆悦耳,全然不知人间正在经历什么。
李子荣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坚持走,因为不走就是死。
走过小溪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大石头上,还留着他的断脚。脚已经发黑,蛆虫在上面蠕动,密密麻麻,像一层白色的绒毛。
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被抛弃了,留在这荒山野岭,留给蛆虫,留给野狗,留给时间。
就像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被抛弃,被遗忘。
他转回头,不再看。
继续走。
走向未知的前方。
走向可能更黑暗的明天。
只是从此,他少了一只脚。
多了一副别人的鞋。
和满身的、洗不掉的血腥味、烧焦味,还有……蛆虫在烂肉里蠕动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痒。
那痒会跟着他一辈子。
像记忆,像创伤,像这场战争留给他的一切。
而他,只能带着这些,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走到走不动为止。
或者,走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