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16:10:25

明月最终还是留在了值房外间。

那张榻平日里是小福子偶尔值夜用的,对于明月来说,依旧比耳房的硬板床舒适太多。可躺在上面,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内间那位。

夜里,魏钦果然要了两次茶水。

第一次,明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手忙脚乱地倒水,手也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些许。

魏钦靠在床头,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沉默地接过,喝了一口便递还给她,并未斥责。

第二次,明月稍微镇定了一些,动作依旧笨拙,但好歹没再洒出水。

魏钦喝完水,躺下前,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带着夜色的凉意:

“明日让针工局的人来,给你量几身衣裳。”

明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内间的帘子已经落下。

她站在原地,握着微温的空杯,心里乱糟糟的。

新衣裳?是因为今天李选侍嘲讽她衣服不合身吗?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恩赏”比责骂更让她不安。

次日,针工局果然来了两位宫女。恭敬地替明月量了尺寸,又问了些喜好颜色之类的话,态度谨慎小心,全然不因明月出身低微而有丝毫怠慢。

量完尺寸,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宫女低声道:“姑娘好福气,魏公公特意吩咐了,料子都用最新的,针脚要细密,不可怠慢。”

明月只能讷讷道谢。

接下来的几日,出乎明月的意料,魏钦并未再让她留在值房过夜,仿佛那晚只是一时兴起。

但他似乎……习惯了她在一旁伺候笔墨。

每当他在值房处理公务或看书时,小福子便会将她叫去磨墨。

她依旧笨拙,但魏钦再未手把手教过她,只在她错得离谱时,冷冷瞥她一眼,或者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一下她的手背。

明月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至少不会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这日午后,魏钦正在看一份密报,明月安静地在一旁磨墨。

突然,小福子脚步急促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看了明月一眼,欲言又止。

魏钦头也没抬:“说。”

小福子这才低声道:“干爹,永和宫那边……李选侍午间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言语间提及明月姑娘,说姑娘性子怯懦,恐难担当……担当魏公公身边人的重任,怕是连规矩都学不好,平白惹人笑话。还暗示说,姑娘来历不明,怕是……”

后面的话小福子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明月磨墨的手猛地停下,脸色瞬间煞白。她虽然不懂太多弯弯绕绕,但也听得出李选侍是在瞧不起他。

魏钦放下密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哦?她倒是操心得多。”

他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明月,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听见了?有人觉得你上不得台面,配不上咱家。”

明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魏钦嗤笑一声:“没用的东西。”

还没等明月怎么伤心,次日,小福子竟带来了魏钦的新命令。

“干爹吩咐,从明日起,明月姑娘不必再做杂役。会有人来教姑娘认些字,学些……必要的规矩。”

小福子的语气依旧平板,但“必要的规矩”几个字,咬得有些微妙。

明月的心又提了起来。

认字?规矩?这比扫地喂鸡更让她害怕。

很快,来的不是预想中严肃的嬷嬷,而是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透着市井精明的中年太监,姓胡。

他身后的小内监捧着几本书,竟是《千字文》、账本,和一本薄薄的《宫廷职司略录》。

胡太监便正式开始了“授课”。

这授课内容却与明月想象的截然不同。

没有严苛的礼仪训导,胡太监只是先考校了她识得几个字。在得知明月几乎一字不识后,他便从《千字文》开始,每日教她认十个字,要求会读会写。

接着,他便开始讲解那本《宫廷职司略录》,将宫内二十四衙门的主要职司、几位掌权大珰的派系渊源、乃至一些重要嫔妃的出身背景,用最浅白的方式,掺杂着宫闱秘闻和警示,一一说给明月听。

“姑娘记着,在这宫里,可以不惹事,但不能不知事。不知事,便是取死之道。”胡太监眯着眼,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

最后,他会拿出那几卷账本,教她看最简单的出入账目,辨认物品的价值。

明月听得懵懵懂懂,但既然是夫君的意思,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拼命去记,去学。

于是发现,当自己磕磕绊绊认出几个字、或者答对了胡太监关于某个衙门职司的提问时,一旁看似在看书、实则听着的魏钦,捻着佛珠的指尖会微微放缓。

这日午后,胡太监正讲到司礼监与御马监近年来的权力摩擦,小福子悄无声息地进来,在魏钦耳边低语了几句。

魏钦面色不变,只淡淡嗯了一声,挥手让小福子退下。

他目光扫过正努力记忆“司礼监批红,御马监掌兵”的明月,忽然开口:“今日就到这里。”

胡太监立刻躬身退下。

值房内只剩下两人。魏钦起身,走到明月面前,垂眸看着她面前歪歪扭扭写着字的纸,随后目光落在明月身上,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刻薄:

“孙德海那条老狗,今日在御前参了咱家一本。说咱家纵容手下,侵占皇庄田地。”

明月猛地抬头,眼中露出惊恐。她虽不懂具体,但“御前”、“参一本”听起来就无比严重。

“哼,真是棺材板都盖不住了,还想着给人扣屎盆子。”

他嗤笑一声,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那几处烂摊子,本是卢方那干儿子管着,账目烂得像个筛子,咱家接手不过是替他们擦屁股。这老阉狗倒好,反咬一口,说咱家手伸得太长。”

明月听得云里雾里,小声嗫嚅道:“那……那怎么办?皇上会信吗?”

魏钦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会发问,随即嘲讽更甚:“怎么办?凉拌!皇上圣明,岂会听他一面之词?那老货无非是瞧着咱家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以为咱家提不动刀了,急着跳出来试探。”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阴柔毒辣:“可惜啊,人老昏聩,算盘珠子都崩到脸上了还不自知。用这等明晃晃的蠢招,除了恶心人,屁用没有。”

明月被他话语里的狠戾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他……他为什么非要害您?”

“为什么?”魏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挡了人家的路,分了人家的权,碍了人家的眼,这宫里要害人,需要理由吗?就像黄鼠狼盯上鸡窝,需要问鸡同不同意?”

他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诱导:“还是说,你觉得咱家是什么好人,不该被人害?”

明月被他吓得连连摇头,脸都白了:“不……不是……明月不敢……”

看着她这副鹌鹑样,魏钦似乎失去了继续“教导”的兴趣,冷哼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等着看吧,明招不成,这老狗就该放暗箭了。”他语气恢复平淡,却更显森然,“咱家倒要看看,是他们伸出来的爪子快,还是咱家的刀快。”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魏钦走到窗边,从黑猫口中取下密信,阅后即焚。

“备轿,去西苑。”

魏钦走到衣架前,准备换上外出的大氅,目光瞥见还呆呆站在原地的明月,顿了顿:“你也去。”

西苑湖畔,春风和煦。

魏钦并未带太多随从,只小福子和明月跟在身后。他沿着湖岸缓步而行,脸色依旧苍白,步伐却沉稳有力,不见多少病态。

行至一处水榭附近,只见一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中年武官正负手而立,看着湖面,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卢方。

听到脚步声,卢方转过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魏公公,许久不见,听闻您前些日子贵体欠安,卢某甚是挂念。今日见公公气色尚可,总算放心了。”

魏钦皮笑肉不笑:“有劳卢大人挂心。咱家这身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卢方笑容不变,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魏钦身后的明月,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位便是明月姑娘吧?果然伶俐可人。”

魏钦仿佛没听见卢方对明月的评价,径直走入水榭坐下:“卢大人今日约咱家到此,不会只是为了赏景吧?”

卢方跟着坐下,挥退左右,叹了口气:“不瞒公公,今日约见,实是有事相求。”

他状似扶额叹气,“孙公公那边……对前几日皇庄田亩之事,似乎有些误会,在御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卢某夹在中间,实在难做啊。”

这话看似在诉苦,实则将孙德海卖了个干净,又把自己摘出来,暗示是孙德海逼迫他与之联手。

魏钦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哦?孙公公是前辈,说咱家几句,咱家听着便是。只是这田庄的烂账,如今既到了咱家手上,总得料理干净。否则,皇上问起来,咱家和卢大人都担待不起。”

卢方脸色微变,听出了魏钦话里的威胁——账目不清,你卢方也脱不了干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卢方干笑两声,“只是……孙公公在宫内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公公如今虽圣眷正浓,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卢大人说的是。”

魏钦端起小福子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所以咱家近日,正在查一桩旧案。”

他抬眸,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卢方:“关于三年前,宫中走水,焚毁了一批江南织造进贡的缎料那件事。卢大人当时,似乎正好负责宫禁巡防?”

卢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那批缎料实则是被他暗中倒卖,走水不过是掩人耳目,此事他自认做得隐秘,难道……

魏钦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再多说,只悠然品茶。

水榭内一时寂静,只闻风吹湖面的声音。

明月站在魏钦身后,虽然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暗芒,却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剑拔弩张。

良久,卢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魏公公果然明察秋毫。那田庄之事,想必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卢某回去定严加查办!至于孙公公那边……卢某知道该如何做了。”

魏钦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卢大人是聪明人。”

从西苑回来,魏钦直接回了值房,并未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