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近来江城圈内又一大新闻,骆迟深为哄新养的小白花一笑,在暴雪天非要去攀那座没开发过的野峰。
结果就是摔断了一条腿。
我连夜被骆迟深一个电话call回老宅照顾他。
他左手叉着我削好的苹果往嘴里送,右手搂着他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白花。
“抱歉啊,潇潇娇得很,做不来这些,我也不习惯外人照顾我。这段时间只能辛苦你了。”
我连皮带肉撕下一块儿手上粘着的胶水:“你当初说,如果院里那棵枯死的西府海棠能再开花,你就同意离婚。这话,还算数吗?”
他撇了眼窗外万物凋零的庭院,笑着应声:“算啊,不过铁树难开花,枯木难逢春,你的算盘要落空......”
话未落。
庭院里的射灯突然全部亮起,照亮了那棵本该枯槁的老树。
满树枝头,竟真的缀满了红艳艳的海棠花。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那就签字吧。”
1
骆迟深是在三天前出事的。
那天暴雪红色预警。
白潇潇发了条朋友圈:听闻在雪山之巅许愿,神明便能听见你的愿望。
骆迟深看了。
二话不说就从仓库里翻出了那套,和我在一起后再没用过的登山装备。
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对白潇潇是上了心的。
他是骆家独子,从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天之骄子,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现在却愿意为了白潇潇的一句话,亲自动身。
我下意识想拦,却被他一把推开。
“钟妮,小姑娘爱浪漫,你不懂。”他一边检查锁扣,一边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天冷,你好好在家呆着,别总是扫兴。”
我当然不懂。
我与他结婚五年,他对我早已没了当初的耐心与激情。
从前那些为了搏我一笑,不惜千金的小惊喜,如今悉数落在了别人身上。
我只知道,暴雪天进野山,那是不要命了。
现在好了。
浪漫的代价是一条腿粉碎性骨折,外加轻微脑震荡。
要不是砸钱请了私人救援队硬闯进去,他这会儿估计已经硬了。
我把协议书摊平。
上面的条款简单明了,骆家那些能生钱的股份、基金、豪车,我一样没要。
只要了一套我们婚后常住的江边别墅。
骆迟深拍了拍白潇潇的背,示意她先出去。
门关上后,他才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那几页纸,
“就要这个?”
“传出去别人还得说我骆家小气,离个婚就给前妻留个睡觉的地方。”
我没接他的话茬,刷刷两下,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骆迟深忽然叹了口气,拿起那份协议,几下就撕成了碎片,扬手一撒,纸片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他伸手拉住我,微微用力,我跌坐在他怀里。
“生气了?”
他语气放得很软,“潇潇胆子小,那天吓坏了,一见不到我就哭得喘不上气,我没办法,只能把她带回来了。”
以前骆迟深在外面玩得再疯,哪怕花边新闻的照片飞得满天都是,他也从没把人带到我面前,更别提带回老宅。
白潇潇,是第一个。
骆迟深的指尖触碰到了我手上干涸的胶水痕迹,动作顿了顿,目光又落回窗外那棵“繁花似锦”的枯树上。
“挺好看的,”他话锋一转,“可是钟妮,怎么能一样呢?假的终究是假的。”
暴雪初歇,庭院里积雪未消,那满树的红在雪夜里红得惊心动魄,妖异又决绝。
为了这片红,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
手指被细铁丝扎得全是针眼,胶水把指纹都糊平了,才把这几千朵高仿的绢花,一朵一朵绑在那棵枯死的树干上。
风雪太大,为了不让花被吹掉,我用了粘性最强的胶,沾在手上撕都撕不下来,最后只能连皮带肉地往下抠。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让我时刻保持着清醒。
我挣脱他的怀抱。
“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不是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
“就像你当初娶我,发誓说会爱我一辈子,结果现在不也搂着别人?”
“过程变了,结果不也是‘夫妻’吗?既然你的誓言可以是假的,这满树的海棠,为什么不能是假的?”
2
骆迟深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底那种熟悉的、笃定的光芒晃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用这番话堵他。
其实我也不是生来就这么清醒的。
十八岁在江大,我第一次见到骆迟深。
他是被众星捧月的风云人物,家世显赫,张扬得不可一世,连走路都带着风。
而我只是个拿着全额奖学金,一门心思只想毕业后留在江城扎根的普通女孩。
我们的相遇,俗套得像八点档的狗血剧。
他和朋友打赌,一个月内,追到我这个全校闻名的“冰山”。
他赢了。
而我输得一塌涂地。
年少的爱情总是轰轰烈烈。
骆迟深带我逃掉无聊的公共课,开几个小时的车去城郊,就为了看一场日落。
他会在图书馆自习室的角落,趁着书架的遮挡,偷偷吻我。
会在我生日那天,开着他那辆骚包的红色跑车,在女生宿舍楼下摆满九百九十九朵白玫瑰,引得整栋楼的女生都在尖叫。
可惜知晓赌约的那天,尽管痛心,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扇了骆迟深一巴掌。
我哭着跑走,骆迟深在我身后放着狠话:“钟妮你他妈装什么!你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能跟我谈恋爱!”
后来一语成谶。
拐角我就出了车祸。
醒来后,那是我见过骆家太子爷最狼狈的一次。
一向不可一世的他,哭得浑身颤抖,流着泪说着自己嘴硬,自己混蛋。
赌约是真,他却言自己早就动了心。
眼泪鼻涕全蹭在了被单上,烫得我心尖发颤。
那时的骆迟深,眼里只有我,热烈又真诚。
仿佛只要我点个头,他能把心都掏出来给我
毕业那年,他顶着家族所有的压力,在骆家老宅门口跪了一夜,求老爷子同意我们的婚事。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全身,他却连背脊都没弯一下。
老爷子终究是叹了气,点了头。
“迟深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这辈子没这么认真过。”
“但钟妮,你记住,豪门媳妇不好当,路是你自己选的。”
那时候我太年轻,以为一个男人肯为你下跪,肯为你与全世界为敌,那就是爱了。
我以为爱能抵万难。
可我忘了,激情会褪,承诺会变,人是会腻的。
婚后第三年,他的那帮“兄弟”给他办生日派对。
我去送惊喜的时候,包厢门没关严。
骆迟深坐在正中间,怀里搂着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眉眼间是我熟悉的调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
我砸了蛋糕,掀了桌子,将会所闹得鸡飞狗天。
最后,他紧紧抱着我,一遍遍地道歉,发毒誓,说只是逢场作戏,说那些女人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说他心里始终只有我一个。
我相信了。
或者说,我选择了相信。
因为我舍不得,舍不得我们曾经那么美好的过去。
可我原谅得太轻易,轻易到让他觉得,犯错的成本,原来这么低。
后来这样“逢场作戏”的次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女大学生,到后来的小模特,再到新晋的小明星。
我的心,也从一开始的刀绞般疼痛,到后来的麻木不仁。
说来也怪,也是在那年冬天,院里的西府海棠毫无征兆地枯死了。
满树繁花,一夕凋零。
就像我和骆迟深的感情。
我在骆迟深又一次在车内被拍到和小花热吻的时候,提了离婚。
他喝得酩酊大醉,像个无赖一样对我笑。
“想离婚?可以啊。”
他指着窗外那棵枯死的黑树干,“等这棵树再开花,我就放你走。”
他笃定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就像他笃定,我钟妮这辈子,都耗在他身上,离不开他一样。
3
卧室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哎哟!我的阿深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骆母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怎么样啊?疼不疼啊?妈咪在外面旅游看到消息,心都快吓停了!”
骆迟深重新弯起那双招人的桃花眼。
“妈咪,好痛呀。”他指了指打着石膏的腿,“这次是真的栽了,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骆母抬手就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却没用力:“死孩子,胡说什么!呸呸呸!”
两人寒暄了好一阵,骆母那双精明的吊梢眼才终于舍得转个向。
她上下瞟了我一眼,眼里的暖意褪得干净,冷声道:“跟我出来。”
门被轻轻带上,刚一站定,一个耳光就结结实实地扇了过来。
“啪!”
脸颊火辣辣地疼。
骆母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在我脸上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她指尖几乎戳到我的额头上,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怒气:“钟妮,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别让阿深玩那些危险的玩意儿吗?”
她越说越气,又推了我一把:“你这个骆太太是怎么当的?这点事都做不好?阿深是什么身份?他是骆家的独苗!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把你这条贱命赔进来都不够!”
早些年,骆迟深酷爱极限运动。
飙车、跳伞、去无人区徒步,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骆母劝不住他,便把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我身上,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念叨,说我是骆迟深的妻子,是他的风筝线,无论如何要拉住他。
后来骆迟深不愿我为难,主动将所有装备锁进了仓库,再没动过。
我用舌尖顶了顶破损的嘴角:“妈,腿长在他身上,心长在别人身上。他要去给别人摘星星摘月亮,我拿什么拦?拿命吗?”
骆母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敢顶嘴。
她刚要发作,骆迟深那慵懒的声音传了出来:“妈咪呀,我要喝你煲的汤。”
骆母只得狠狠瞪我一眼。
临下楼前,她停住脚步,用一种极为嫌弃的眼神,从头到脚将我扫视了一遍。
“光吃饭不下蛋,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真不知道有什么用。”
我站在走廊里,冰冷的空气从四肢渗透到全身。
骆母向来是看不上我的。
我又迟迟没有生育,更是让她事事看我不顺眼。
起初,骆迟深为了护着我,没少与骆母争吵,甚至为了不让我受委屈,搬离了老宅。
那时候我和骆母虽然有些隔阂,但也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可现在,他懒得再去周旋,骆母每次见我,自然也少不了夹枪带棒地讥讽几句。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脸上的痛感渐渐麻木了,连带着双手都有些发麻。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幸好。
幸好我跟骆迟深没孩子。
幸好那个曾经差点到来的小生命,终究没有选择投生在这个早已腐烂的泥潭里。
若是有了软肋,今日这婚,怕是即便满院海棠开成了血,我也没那个勇气离了。
眼前笼罩下一片阴影,白潇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骆太太,你这又是何必呢?耍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手段,有意思吗?”
她轻笑一声,语气里全是看透世俗的得意,“不过我懂,苦肉计嘛,虽然老套,但对迟深这种顺风顺水长大的少爷,确实好用。”
欲擒故纵。
这个词用得倒也没错。
从前,每当我被骆迟深那些莺莺燕燕气得狠了,提一次离婚,他总会收敛几分,
就像一个拿着空枪吓唬人的小孩,一次次扣动扳机,听个响儿,换来对方暂时的妥协。
离婚提多了,骆迟深也就摸透了我的底牌——我舍不得他,我离不开他。
所以今天,当那份协议书摆在他面前时,他才会撕得那么干脆,笑得那么笃定。
可惜这次,我是认真的。
白潇潇见我不回话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了些。
“可这有什么用呢?迟深的心不在你身上了,你就算用铁链拴着他也没用。”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骆太太的位置,你想要就拿去。只要你能让他签字。”
白潇潇却伸手拦住了我:“不过呢,骆太太,这一次你也不用再白费心机了。你可以趁早收拾东西滚蛋了。”
她俯下身,凑到我的耳边。
“因为神明真的回应我的愿望了。”
“我怀孕了。”
4
我好奇地盯着她的肚子。
那里面孕育着骆迟深的孩子。
我以为自己会出现耳鸣,或者眩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天崩地裂。
但奇怪的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甚至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枯树开花可以是假的。
但孩子是真的。
骆家那种重注血脉的门第,绝不会允许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只要这个孩子存在,我和骆迟深之间那原本还藕断丝连的婚姻,就被彻底判了死刑。
我看着白潇潇,突然笑了。
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白潇潇的预料。
她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眉头皱起,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你笑什么?吓傻了?”
“没有。”
我摇摇头,“恭喜啊。”
白潇潇愣住了。
“几个月了?”我问。
“......不到两个月。”她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眼神瞬间变得警惕,“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你要是敢动这个孩子一根汗毛,骆家不会放过你的!”
我怎么会害她,感谢她还来不及。
我绕过她下了楼,心情甚好地重新打印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回到卧室,骆迟深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他歪头打量着我脸上的红痕,从床头柜里拿出支药膏:“抱歉啊,妈就是太紧张我了,脾气急了点,回头我会说她的。”
药膏冰凉的触感点在脸上,他涂抹的动作很仔细,指腹温热。
“明天下午张太约你喝下午茶,我帮你应了,你们去逛逛街,买点喜欢的东西。”
这套流程,我再熟悉不过。
张太她们那群富家太太,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是常态,圈子里心照不宣,大家早就练就了一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事。
每当我闹得狠了,骆迟深就会安排几位“过来人”在我面前现身说法。
话里话外无非就是那些陈词滥调。
“男人嘛,都是图个新鲜。”
“你只要记住,骆太太的位置是你的,这就够了。”
“家里的饭吃久了,总想尝尝外面的快餐,尝过了,还是会回家的。”
她们劝我,要懂事,要大度,要守好自己的江山。
可凭什么?
凭什么骆迟深能心安理得地毁掉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却要我守着婚姻的空壳,在这座坟墓里假装岁月静好。
我挥开他的手,药膏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
我重新将打印好的协议书拍在他面前。
“骆迟深,我真的累了。”
“你放过我吧。”
骆迟深脸上的温软终于挂不住了。
“钟妮,你闹够没有?”他皱起眉,眼里的耐心消磨殆尽,“你是我认定的骆太太,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钱、权,我骆迟深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到底还要怎么样?在家里安分一点不行吗?”
我呼吸滞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攥紧,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密密麻匝的疼。
我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陌生。
从前的那些爱与恨,那些奋不顾身,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
我缓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骆迟深,我在你眼里......就是图你这些东西,是吗?”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到底还是拿起协议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将签好字的协议递给我,语气里透着一丝烦躁,“你又何必非要这么想。”
我接过那几页纸,指尖冰凉,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普通人想求一份长长久久的爱,都如水中捞月,空中楼阁。
在这金玉堆砌的豪门里,更是痴人说梦。
第2章
5
我从骆家老宅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中介。
“钟小姐,江语山居那套别墅现在可是有价无市,您真舍得卖?”中介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那套别墅,是我和骆迟深婚后住得最久的地方。
挑高的落地窗正对着江景,每个房间的布置都曾是我亲力亲为。
我要它不是放不下,只是单纯觉得恶心。
一想到骆迟深可能会带着白潇潇,或是别的什么人,睡在我挑的床上,用我选的餐具,我就阵阵反胃。
与其让别人鸠占鹊巢,不如亲手把它推平。
这些年骆迟深在物质上对我从不吝啬,那些珠宝、包、车,我统统折现,卡里的数字足够我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清净日子没过两天。
骆迟深那群“兄弟”的电话就轮番轰炸了过来。
说辞大同小异,无非是劝我“别冲动”“夫妻哪有隔夜仇”“冷静了,就快回去吧”。
我听得腻烦,直接拉黑了所有号码。
张太他们也组了团,来我这儿喝下午茶。
一屋子珠光宝气的富太太,见我来了,都堆起热络的笑。
说来说去,也不过那些。
我给她们续上茶,笑了笑。
“王姐,我记得今年秋拍,王董为了博那个新晋小网红一笑,掷千金点天灯,抢了你早就看上的那套祖母绿首饰吧?”
姓王的太太脸色一僵。
我又将目光转向她身侧的李太:“李太,听说你先生前阵子把外面那个的儿子接进门了?说是天资聪颖,要亲自带着,当继承人培养呢?”
一桌子的人,脸色瞬间变得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说到底,不过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谁的日子揭开来看,不都是爬满了虱子。
我将她们带来的那些补品、礼物一一推回去。
“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角,“以后,就别再联系了。”
斩断这些腐烂的社交,就像给一棵病树剪掉枯枝,虽有些麻烦,却能让根茎重新呼吸。
原以为挣脱了牢笼,我该松一口气。
夜里却总是睡不安稳。
无尽的梦里全是骆迟深。
是十八岁的骆迟深,在江大的梧桐道上,骑着单车追着我,阳光落在他张扬的发梢上。
是二十岁的骆迟深,在我生日那天,抱着九百九十九朵白玫瑰,在楼下冲我傻笑。
是二十二岁的骆迟深,在牧师的见证下,坚定地向我承诺一生一世。
也是婚后的骆迟深,搂着不同的女人,眉眼含笑,对她们说着那些我曾经最爱听的情话。
画面交错,好的坏的,全都涌了上来。
骆迟深像刻进骨头里的烙印,时常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痛。
我毫无征兆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
五年婚姻,像一场漫长的高烧,烧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天真。
如今病灶虽已切除,身体却留下了无法忽视的亏空。
我蜷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这偌大的江城,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旅行广告。
我看着那条信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骆迟深曾在我耳边描绘过的蓝图。
他说,等他空了,就带我去冰岛看极光,去非洲草原追逐动物迁徙,去世界尽头的小岛看最蓝的海。
那些关于环游世界的约定,早就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
我忽然惊觉。
为什么非要他带我去呢?
难道我自己一个人,就不能去了吗?
6
骆迟深的发小啧啧称奇道:“我说深哥,你这到底演的哪一出?我看嫂子这次是铁了心要和你断了。”
骆迟深漫不经心地抬眼:“随她闹,气消了就好了。”
发小摇了摇头:“这次怕是不一样。她连江语山居那套宅子都挂出去了,听说问价的人都快踏破中介门槛了。”
骆迟深坐直身体。
钟妮有多喜欢那宅子他是知道的。
他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带我去江语山居。”
石膏腿碰到地面,钻心的疼让他额角冒出一层冷汗。
白潇潇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扶住他:“迟深!医生说了你不能乱动!这样会影响恢复的!”
骆迟深却坚持要坐上轮椅。
白潇潇心里翻涌起巨大的不甘和愤恨。
她不明白,明明离婚协议都签了,明明他摔断腿都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一听到钟妮的消息,他就跟失了控一样。
白潇潇拦不住他,眼看着骆迟深就要上车,一咬牙,心一横拉住车门:“迟深,我怀孕了,你别去,陪陪我好不好?”
她本想等孩子月份再大些,拿这个孩子当自己最大的筹码。
可现在,她顾不得了。
空气死寂。
骆迟深动作停住,眼神平静地看向她,薄唇里吐出两个字:
“打掉。”
他在外面玩,可以陪她们演深情戏码,但他从没想过,要让她们任何谁,生下他的孩子。
骆太太只会是钟妮。
这念头根深蒂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有多顽固。
“为什么!”白潇潇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和钟妮都离婚了!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了我你连命都不要了!”
骆迟深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真是太纵容她了。
纵容到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有资格和钟妮相提并论。
他从车窗里丢出张卡,落在白潇潇脚边。
“把孩子打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车窗关上前,他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没离婚,只是签了离婚协议书。”
骆迟深靠在后座,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他忽然想起,如果当初他和钟妮的那个孩子顺利出生,现在,也该上幼儿园了吧。
那天他陪钟妮去做产检。
拐过街角,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却直直撞了过来。
尽管他已经拼尽全力避开,孩子还是没了。
也因此,医生诊断说钟妮以后都很难再怀孕了。
后来查明,那是对家商业报复,因为他抢了对方的项目。
他们本来是想冲着他来的。
伤害却落在了钟妮身上。
......
别墅已经有了好几位意向买家,价格抬得很高。
骆迟深直接让助理联系了中介。
“出两倍的价钱,现在就签约。”
重新回到江语山居,骆迟深竟有种近乡情怯的荒谬感。
推开门,里面却空空如也。
玄关处那张他们一起挑的换鞋凳,没了。
客厅里那套她最喜欢的米白色沙发,没了。
餐厅里那张他总嫌太大,她却说可以聚餐很热闹的实木长桌,也没了。
所有他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
中介跟在他身后,看着这空得能听见回声的屋子,也有些咂舌。
“这......之前房东交代过,说屋里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让我们直接找人清空处理了。”
不重要的东西。
骆迟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空落落的疼。
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生命里飞速流失,彻底失控。
7
我的旅行没有目的地,买到哪张机票就去哪。
从清迈的夜市,到巴厘岛的海滩。。
当双脚踏上陌生的土地,眼前是全然不同的风景,耳边是听不懂的语言,过去那些沉重的人和事,真的会变得很轻,很远。
正如此刻,我坐在毛里求斯的一艘观鲸船上。
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海风带着咸湿的暖意扑面而来,吹得我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不远处,一头巨大的座头鲸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重重砸回海里,激起漫天水花。
船上一片欢呼。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举起手机拍下这壮观的一幕。
天地浩瀚,而我的那些爱恨,渺小得不值一提。
观鲸结束,船靠岸。
我浑身湿透,索性脱了鞋,赤着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慢悠悠地往酒店走。
一条干燥柔软的浴巾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抬头看去,骆迟深就在我面前。
他比离开时瘦了些,一条腿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
我看着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
他能找到我,我一点也不意外。
骆家太子爷想在地球上找个人,比我在菜市场里挑颗白菜还容易。
只是没想到,他会坐着轮椅,不远万里亲自过来。
骆迟深伸手,似乎想帮我理一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被我偏头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离婚冷静期快到了。”
“跟我回去,把申请取消了吧。”
我忽然觉得好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以为我在闹脾气。
“骆迟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
他握着轮椅的手收紧。
“白潇潇我打发了,孩子是意外。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点点头:“不要了。”
骆迟深喉咙发紧:“钟妮,别任性。”
沙滩上人来人往,异国的情侣们笑着闹着从我们身边跑过。
阳光依旧温暖,海风依旧和煦。
可我和他之间,却像是隔了一整个寒冬。
“骆迟深,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
“你以为我爱你,离不开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最后都会原谅你。”
“可是骆迟深,这几年我好累。我真的不爱你了,也不需要你了。所以,我也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比之前任何一句指责都要大。
骆迟深浑身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大概设想过一万种我们重逢的场景,或许我哭着控诉他的背叛,或许我故作坚强地嘴硬,或许我欲擒故纵地提条件。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我会如此平静地,告诉他,我不爱他了。
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自然而然。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不可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钟妮,你别说气话。”
“你爱我,你只是在气我,我知道的!”
我笑了笑:“随你怎么想。”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于过去的是非对错,那太消耗了。
我只想往前走。
于是,我真的转身就跑。
高跟鞋早就扔了,赤着脚在沙滩上跑,一点都不费力。
骆迟深急切地站起身想追我,却摔在地上,沙粒飞扬,狼狈不堪。
他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吼着,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惊慌。
“钟妮!你给我站住!”
我头也没回,直接冲向了不远处停靠着的一艘快艇。
那是我早就预定好的,要去附近的一个小岛浮潜。
快艇发动,划开水面向着大海深处驶去。
我站在船尾,回头望去。
骆迟深还在拼命地向我靠近。
船长递给我一瓶冰镇的啤酒:“那是你的男朋友吗?他看上去很难过。”
我接过啤酒,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浇熄了心底最后一点烦躁。
我摇了摇头:“不是,是前夫。”
8
前夫哥是个很执着的人。
我换了三个国家,他都契而不舍地坐着轮椅跟在我后面。
从毛里求斯到瑞士,再到西班牙。
我喂鸽子,他就在不远处看着。
我滑雪,他就裹着毯子在山脚的咖啡馆里等我。
我去看弗拉明戈舞,他就订我邻座的票。
几次三番下来,我连一丝恼怒都生不出了,只觉得滑稽。
在巴厘岛的库塔海滩学冲浪的时候,几个来毕业旅行的男大学生主动来教我。
他们年轻,英俊,浑身都是晒成蜜色的紧实肌肉,笑起来一口大白牙,晃得人眼晕。
“嘿,钟!身体再压低一点,对,就是这样!你太有天赋了!”
一个叫杰克的金发男生扶着我的冲浪板,耐心地指导着。
一个浪打过来,我没站稳,尖叫着摔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杰克和他的朋友们大笑着把我从水里捞起来,几个人闹作一团,水花四溅。
我们从下午玩到傍晚,坐在沙滩上喝冰啤酒,看日落。
杰克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晚上我们有个沙滩派对,你要来吗?会很热闹。”
我刚想点头,一个冷得掉冰渣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她不去。”
我们齐齐转头。
骆迟深坐着轮椅,停在我们几步开外的地方。
杰克困惑道:“钟,这位是?”
骆迟深操控着轮椅上前:“我是她丈夫。”
周围的空气瞬间尴尬起来。
我大方地介绍道:“哦,别误会,他不是我丈夫。是我死缠烂打的前夫。”
人群中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杰克也是个直肠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骆迟深,看到他坐着的轮椅,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大叔,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回家好好歇着吧。别打扰我们了。”
“钟明显不想跟你在一起,你这样纠缠不休,真的很没品。”
骆迟深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一点点在乎。
可惜,我只是举起酒杯,冲他遥遥一敬,然后转头对杰克他们说:
“别管他,我们继续。”
......
白潇潇怀孕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骆母面前。
一天几十个电话催骆迟深回家。
骆迟深表明他不会认这个孩子的。
直到骆母哭喊道:“那你就给我收尸吧!”
骆迟深回国前约我喝了杯咖啡。
“我以为我们会走一辈子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从江大,到结婚,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有分开的一天。”
我撕开一颗方糖,将它丢进自己的拿铁里,看着那块小小的白色方块,慢慢被深色的液体吞噬,融化。
太苦了。
一想到要像从前那样,与他纠缠一生,耗尽所有力气,最后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嫌弃的怨妇,我就觉得这日子苦得没有尽头。
“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我站起身。
“钟妮!”
骆迟深拉住我,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竟是一片慌乱。
“我后悔了,如果......”
“骆迟深。”
我打断他。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我恨你毁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恨你毁了我对爱情的所有美好想象。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疯子。”
“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你。所以,到此为止吧。”
手腕上的力道,倏然一松。
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旅途继续,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从赤道到极圈。
当我行驶在非洲广袤的草原时,手机响起。
我喂了几声,那头却无人回话。
打开朋友圈,白潇潇发了一张婴儿照片。
配文“母子平安”。
车窗外,是夕阳如血,染红了天际。
成群的角马在远处奔腾,烟尘滚滚,充满了野性而磅礴的生命力。
我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江大的图书馆里,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
“世界辽阔,生命鲜活,不应为一棵枯树,放弃整片森林。”
9
骆迟深终究是拗不过骆母一哭二闹三上吊,留下了白潇潇的孩子。
但任凭骆母把天说破,也绝不和白潇潇领证。
骆家有了继承人,骆母的目的达到,便也不再逼他。
白潇潇就这样成了骆家一个透明又尴尬的存在。
她守着那个冠着骆姓的孩子,却永远得不到骆太太的名分,一天比一天憔悴,眼里的光也跟着一寸寸熄灭。
孩子出生的那天,医院里一片喜气洋洋。
骆迟深隔着玻璃窗,看着保温箱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没有任何感觉。
他鬼使神差地给钟妮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呼呼的风声。
然后,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风吹散的沙哑。
“喂?”
“喂?哪位?”
骆迟深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只是贪婪地听着那头的声响,听着她的呼吸,想象着她此刻身在何方。
直到那边不耐烦地挂断,忙音响起。
他才缓缓放下手机,屏幕上还亮着那个他刻在骨子里的名字。
钟妮。
他知道,从今以后,她与他就如两条平行线,再不会相交。
骆迟深彻底搬回了江语山居那栋别墅。
他凭着记忆和几张旧照片,一点一点地,将那里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甚至连摆在窗台上的那几盆多肉,他都找人买回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品种,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一放好。
整个房子里,挂满了钟妮的照片。
她在冰岛的蓝湖里舒展身体,在京都的石板路上穿着和服,在肯尼亚的草原上和长颈鹿合影,在威尼斯的贡多拉上开怀大笑......
骆迟深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离开了他,没有了他的钟妮,是这样阳光,这样明媚。
又是一年冬天。
除了除夕夜,骆迟深再没回过老宅。
窗外,那棵枯败的西府海棠还在那儿。
他想起了第一次带钟妮来老宅。
这棵海棠开得正好,满树繁花,如云似霞。
年少的他指着那棵树,意气风发地对她许诺:“钟妮,我保证,这棵树会年年为你开花,就像我,会年年岁岁,都爱你一个人。”
誓言犹在耳边。
树却早就死了。
那棵枯死的西府海棠,再也不会为他开花了。
真的,假的,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