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恒在侧殿并没待多久。
那本游记终究没能拴住他的心思,沈知意亮晶晶的眼睛和两个心腹愁眉苦脸批奏折的想象画面,交替在他脑海里打转。
他干脆利落地扔下书,趿拉着软底便鞋,像逛自家后院似的晃回了正殿。
果然,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有趣。
楚荆和想跑没跑掉的谢知章原本正站在龙案前低声交谈,一见他进来,立刻噤声站直。
楚荆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庞,此刻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而谢知章则迅速将手中的折扇收拢,试图摆出正经神色,但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方才议论时的促狭。
容恒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将两人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尽收眼底,慢悠悠踱步进去,也不说话,只拿眼神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堆只批了寥寥几本的奏折上。
楚荆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硬邦邦开口:“陛下……”
容恒抬手打断他,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精准锁定不远处两个议事用的楠木圆凳。
他随意伸出脚,用鞋尖利落地一勾一踹,两个凳子“刺啦”一声滑到两人脚边,不偏不倚停在他们面前。
“坐。”他言简意赅,自己却像没骨头似的瘫回龙椅,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搭在脚踏上,胳膊肘支着扶手,手掌托着侧脸,整个人歪成一个极其闲适又毫无帝王威仪的姿势,“批吧,朕盯着。”
楚荆:“……”
谢知章:“……”
两人瞪着脚边被陛下用龙足“亲赐”的座位,又抬头看看上方那个坐得比他们这些臣子还随性慵懒的皇帝,内心五味杂陈。
这哪里是赐座,分明是就地圈禁,方便监工!
谢知章扯出个假笑,试图挣扎:“陛下,臣等方才是在探讨北境军务……”
“探讨到朕的后宫风向上了?”容恒掀了掀眼皮,支着脑袋的手都没动一下,语气懒洋洋的,却精准地戳破了他的借口,“朕看你精神头挺足,主意也挺大。怎么,一到这正经批阅奏章的时候,就蔫了?”
谢知章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然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楚荆见状,知道躲不过,也沉着脸,梗着脖子坐下。
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坐在矮一截的圆凳上,对着高高在上的龙案和奏折,怎么看怎么憋屈。
容恒满意地看着两个心腹憋屈的模样,换了个更舒服的瘫姿,正式开始现场监工:
“楚荆,”他目光落在楚荆刚批完的一本奏折上,慢悠悠地点评,“你这‘已阅’二字,写得颇有金戈铁马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带兵去平了这上折子的呢。重写,温和点。”
楚荆握着朱笔的手一僵,额角青筋跳了跳,默默将那本奏折抽了回来。
容恒视线转向谢知章:“谢卿,把你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晃得朕眼晕。还有,把你那看热闹的表情收一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梨园听戏。”
谢知章下意识地把腿放平,摸了摸自己的脸,讪讪地低下头。
殿内一时只剩下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容恒偶尔懒洋洋的“指点”。
“这本,废话连篇,直接批‘知道了,勿再赘言’。”
“那本,歌功颂德太过,划掉重写。”
“楚荆,手腕放松,你是批奏折,不是刻墓碑。”
“谢知章,让你观摩,没让你打瞌睡。”
两人被这位毫无坐相、嘴巴却毒得不行的陛下盯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比在校场操练一整天还难熬。
僵持片刻,楚荆忍无可忍,再次放下朱笔,试图讲道理:“陛下,这些多是请安问好的折子,并无紧急军务,何须……”
“怎么?”容恒懒洋洋打断,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唇角勾起一个带着恶劣趣味的弧度,“嫌内容无聊,配不上二位爱卿的才华?”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主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
“朕看你们二人,一个能言善道,一个……嗯,沉默是金,倒是互补。整日形影不离地关心朕这朕那。”
他随手抓起一本奏折,在指尖转了转,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要不然,你们俩凑合凑合,在一起过得了?也省得天天来朕眼前晃悠。你看这邳州送来的贺表,文采斐然,正好给你们当婚书。”
“哐当——”
楚荆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的圆凳,发出一声闷响。
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瞪着容恒,仿佛听到了什么诛心之言。
谢知章也像是被针扎了屁股,瞬间窜出三步远,玉骨扇“啪嗒”掉在地上都顾不上了,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陛、陛下!慎言!此话万万不可乱说!臣……臣与楚荆乃是清清白白的同僚之谊!天地可鉴!”
容恒看着他们这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剧烈反应,终于憋不住,靠在龙椅里畅快地低笑起来,肩膀都微微耸动。
他很少有这样外露的情绪,此刻却觉得通体舒畅,连日来的烦闷似乎都一扫而空。
捉弄这两个家伙,果然比批那些废话奏折有趣多了。
谢知章惊魂未定地捡起扇子,看着笑得毫无形象的皇帝,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黑如锅底、浑身散发着“莫挨老子”气息的楚荆,悲愤交加地低声哀嚎:“臣现在……真的无比希望陛下是真心看上那位沈贵妃了!赶紧来个能治住您的人吧!”
楚荆虽然没说话,但那紧抿的唇线和深表赞同的眼神,充分说明了他此刻的心声:只要陛下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别再拿他们开这种惊世骇俗的玩笑,哪怕陛下明天就要立沈贵妃为后,他都举双手双脚赞成!这日子没法过了!
容恒笑够了,看着面前两个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立刻消失的心腹,终于大发慈悲地挥了挥手:“行了,瞧你们那点出息。滚吧,剩下的奏折搬去值房批。”
两人如蒙大赦,楚荆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那堆让他头疼的奏折,谢知章也赶紧帮忙,动作快得仿佛身后有恶犬在追。
容恒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心情颇佳地补充道:“批不完就留着,朕明日亲自检查。”
这句话让两人的动作更快了。
直到抱着那摞沉重的奏折退出乾清宫,走到月色清冷的宫道上,谢知章和楚荆才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谢知章用扇子骨敲了敲额头,望向瑶华宫的方向,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期盼:“楚兄,你说……咱们要不要明天给沈贵妃送份谢礼?聊表心意?”
楚荆抱着奏折,沉默了片刻,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送。”
只要能让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找到新的、正常的乐趣所在,别再盯着他们俩“拉郎配”,送什么他都愿意!
而乾清宫内,终于清静下来的容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望着殿外皎洁的月色,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浅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嗯,果然还是欺负心腹最解压。
只是不知,瑶华宫里那个小丫头,收到肉饼了没有?会不会……又在心里嘀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