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0:15:07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

殿内,烛火通明,却只余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间或夹杂着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带着极度隐忍的沉重叹息。

楚荆觉得自己握惯了兵器的手,此刻快要被这支轻飘飘的朱笔磨出火星子。

他面前那堆象征着无尽文牍折磨的奏折,只矮下去可怜的一小撮。

每一个“已阅”或者“知道了”都写得力透纸背,仿佛在跟这些无用的纸片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杀。

脖子因为长时间僵硬地低着头,已经发出了细微的“嘎吱”声。

谢知章早已没了最初的悠闲,他瘫坐在圆凳上,毫无形象地以手扶额,感觉自己的才思和精力都快要被这些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请安问好给榨干了。

他第无数次开始怀疑,自己寒窗苦读十数载,满腹经纶,难道就是为了在这种深更半夜,像个初入翰林的小庶吉士一样,批阅这些毫无营养的废话?

陛下这惩罚,真是杀人诛心。

“谢知章,”楚荆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多少?”

谢知章有气无力地翻了翻剩下的部分,绝望地闭上眼:“……楚荆,坚持住,约莫……还有三分之一。想想陛下说的,批不完明日还要亲自‘检查’。”

他刻意加重了“检查”二字,想起陛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觉得后背发凉。

楚荆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怨气都压下去,认命地重新拿起了笔。

为了明天不被陛下继续“关爱”,拼了!

而在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侧殿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

容恒早已换下了常服,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墨色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同色罩袍,带子都系得松松垮垮。

他并未安寝,也没有再看书,而是姿态闲适地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边小几上摆着一壶清茶和几样细巧点心。

他微微侧耳,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属于他两位心腹爱将的“痛苦”声响,唇角愉悦地向上弯起。

嗯,声音听起来很饱满,充满了怨念与无奈,不错。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榻前不远处,正是暗卫统领玄墨。

“陛下。”玄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容恒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视线并未从窗外收回,只漫不经心地吩咐道:“等他们批完了,你去告诉他们。”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恶劣趣味,“这些奏折,都是朕筛选过、觉得毫无用处、本该直接扔进字纸篓的。让他们不必送回来了,就地处理掉便是。”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才继续道,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顺便提醒他们一句,以后若再送来此类言之无物的废话,不必呈到御前,直接由通政司归档或驳回。”

玄墨垂首听着,饶是他常年训练出的、如同铁石般的心性和面部控制力,在听到陛下这番安排时,那隐藏在阴影下的嘴角,也几不可查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几乎能想象出,谢大人和楚将军在耗费了无数心血、熬干了眼中最后一滴神采,终于完成这“浩大工程”后,听到这个消息时,那脸上会是如何精彩绝伦的表情。

陛下……真是越来越会找乐子了。

而这乐子,显然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两位朝廷重臣的“痛苦”之上的。

“是。”玄墨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同情,或许还有一丝庆幸自己不用干这活儿,恭敬应下,身形一动,便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角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需要耐心等待,等待正殿那两位“苦力”完成他们的使命。

时间在楚荆和谢知章看来,流逝得极其缓慢且痛苦。

当楚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那最后一本奏折上,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划下最后一个朱批记号时,窗外天际已经透出了些许熹微的晨光。

两人几乎是同时瘫软下来,一个趴在冰凉的案边,一个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殿顶精美的彩绘,感觉身体和灵魂都被掏空了。

“结……结束了?”谢知章的声音气若游丝。

楚荆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就在两人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中时,那道熟悉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玄墨看着眼前这两位平日里一个风流倜傥、一个威严冷峻的朝廷栋梁,此刻皆是眼圈发青,面容憔悴,衣衫褶皱,他再次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肌肉。

“谢大人,楚将军。”玄墨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两人勉强打起精神,坐直了些,看向他。

玄墨按照容恒的吩咐,一字不差地、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语:“陛下口谕:二位辛苦。此间奏折,皆乃陛下筛选后认定无用、本该废弃之物。请二位就地处理,不必送回。陛下另嘱:日后若有此类言之无物之奏章,不必呈送御前,可由通政司直接归档或驳回。”

殿内陷入了一种死寂。

谢知章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

楚荆则像是被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整个人都僵住了。

几息之后。

“你……你说什么?!”谢知章猛地从圆凳上窜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他指着那堆几乎耗尽他半条命才批阅完的、摞得整整齐齐的奏折,手指都在颤抖,“这……这些都是……是废纸?!陛下他……他让我们熬了一夜……批了一堆废纸?!”

楚荆没有说话,但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玄墨,然后缓缓转向那堆奏折,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能让周围的空气凝结。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脆响,那支陪伴他战斗了一夜的朱笔,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玄墨面对两位大人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和崩溃,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陛下确是此意。”

他顿了顿,难得地补充了一句,虽然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陛下……已在侧殿安歇。”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谢知章踉跄一步,扶住龙案才勉强站稳,他仰头望着殿梁,发出了一声悲愤至极的低吼:“陛下——!!!”

他们俩可是启蒙就跟着他了。他竟然这样对他们。

楚荆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的声音:“他……简直……!”

两人看着对方那同样狼狈、同样愤怒、同样憋屈到极点的脸,一种同病相怜、欲哭无泪的绝望感油然而生。

谢知章喘着粗气,一把抓住楚荆的胳膊,眼睛因为愤怒和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显得格外吓人:“楚荆!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必须……必须做点什么!”

楚荆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你说!”

谢知章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斩钉截铁地说道:“明天!不,今天!天一亮就去找!把我们府库里最好的东西都翻出来!给瑶华宫那位送去!加送!必须加送一份厚礼!”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务必、务必、务必让沈贵妃赶紧拿下陛下!赶紧让他有点正事干!别再闲着没事就来溜我们玩了!!!”

楚荆用力反握住他的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恳求。

“……附议!砸锅卖铁……也要送!”

他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位入宫不过两日,却已经让陛下行为愈发“脱缰”的沈贵妃了。

这哪里是贵妃,这分明是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活菩萨!

玄墨默默地站在原地,听着两位朝廷重臣毫无形象地商讨着如何“贿赂”后宫妃嫔来“争宠”,以期让皇帝恢复正常,至少别再折磨他们,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回去重新更新一下对“忠君爱国”这四个字的理解。

而侧殿内,本该“安歇”的容恒,听着正殿隐约传来的、气急败坏的动静,将脸埋在软枕里,肩膀耸动,闷笑声低低地传了出来。

嗯,通体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