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的心跳彻底乱了方寸,又被她用两辈子修炼出的自制力强行压了下去。
她迅速移开目光,可那道灼热的视线却像烙铁,依旧钉在她身上,烫得她后颈的皮肤都有些发麻。病房里的空气,因为林家父女的狼狈离去,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感。
那个男人的维护,像一颗投入万年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含一圈圈荡开,让她有些无措。
她最擅长应付的是手术刀和子弹,而不是这种没有缘由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善意。
为了打破这份几乎让她窒息的尴尬,叶蓁重新拾起自己最熟悉的外壳。她垂下眼,拿起病历夹,走到床边,用毫无波动的声音公事公办地开口:“抬腿,活动脚踝,我需要检查你的末梢神经和血液循环。”
顾铮没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依旧锁着她,里面翻涌着了然和一丝戏谑。“叶医生,你好像还没回答我。”
“回答什么?”叶蓁假装翻看记录,视线却无法真正聚焦在纸上。
“他们父女俩,是来找你麻烦的吧。”顾铮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叶蓁笔尖微不可查地一顿,头也不抬:“我的私事,不属于主治医生的问诊范围。”
“可你被找麻烦,会影响到我的主治医生的工作状态。”顾铮的歪理一套接一套,说得理直气壮,“这就属于我的问诊范围了。”
叶蓁终于抬眼看他,眸色清冷如冰:“顾指挥官,你的康复训练还想不想继续了?”
威胁,又是这招。
顾铮看着她那张故作镇定的小脸,耳根处却还残留着未褪的薄红,心头那点因为林家父女而起的火气,莫名就散了。他低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带着一股子磁性,低沉悦耳。“继续,当然继续。我这条腿,可全仰仗叶医生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砰”的一声猛地推开。
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人是刘护士长,她脸上满是焦急和惊慌,嗓门都压不住了。
“哎呀我的叶医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刘护士长跑到跟前,看见顾铮在场,硬生生把声音压低,可那语气里的火烧火燎却是藏不住的:“我刚去院办送文件,听见里面的人在议论。说是林副院长亲自去找了周院长,要彻查你的资历问题!”
她急得直跺脚,压着嗓子说:“现在外面传得可难听了,说你就是个黑山村出来的赤脚医生,连正规的行医资格证都没有。还说,还说你给顾指挥官做的手术,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是拿指挥官的命在赌博!林卫国的意思是,万一你这事传出去,影响了医院的声誉,整个军区医院都得担责任!”
八十年代,医院里的人员构成复杂,有正经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也有很多从部队卫生员或者地方“土医生”提拔上来的。资历和出身,是压死人的两座大山。
林卫国这一招,阴险又毒辣。他不明着攻击叶蓁已经成功的手术,却从最根本的“行医资格”入手。这年头,无证行医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在军区医院待下去,严重了甚至要被当成反面教材,追究法律责任。
刘护士长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林卫国这是要借着舆论,逼周院长把你从咱们医院开除啊!叶医生,你快想想办法呀!”
叶蓁听完,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只是沉默地拿起血压计,开始给顾铮测量血压,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仿佛外界的风暴与她毫无关系。
“一百二,八十,正常。”她记录下数值,声音平稳。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把刘护士长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姑娘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病床上的顾铮,脸上的笑意却彻底冷了下来。
他给了旁边站岗的警卫员小王一个眼色。小王会意,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没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凑到顾铮耳边,把外面那些添油加醋、越传越难听的流言蜚语又学了一遍。
顾铮听着,修长的手指在床单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那不紧不慢的节奏,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压迫感。
“好一个林卫国。”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很轻,却让房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抬眼看向叶蓁,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用酒精棉球擦拭听诊器的金属头,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神圣的器物。外界的污蔑和诋毁,似乎真的无法在她心上留下一丝痕迹。
可他知道,她不是不在意。她只是习惯了用最坚硬的外壳,独自扛起所有风雨。
一股无名的火气混杂着更强烈的心疼,在他胸口猛烈冲撞。
他的人,他亲自从山里带出来护着的人,什么时候轮到这些跳梁小丑来指手画脚了?
他对小王吩咐道:“去,到指挥部办公室,把我那套军区专用的A4报告纸和英雄牌钢笔拿来,要一整套。”
小王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应声:“是!”
很快,印着鲜红抬头的报告纸和一支锃亮的钢笔摆在了顾铮面前的移动病床桌上。
顾铮拿起笔,没有半分犹豫,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神情专注,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散漫和痞气,仿佛回到了那个在指挥部里发号施令的铁血指挥官。
他正在写一份报告。
标题是——《关于761部队指挥官顾铮同志在黑山村遇险及抢救过程的详细报告》。
叶蓁用余光瞥着。她看见他笔走龙蛇,字迹苍劲有力,充满了军人的铁血锋锐,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报告的前半部分,是绝对客观、详实的事件复盘。
“……本人在追击任务中,胸部、腿部中枪,坠落山崖。因暴雨导致失血性休克及开放性气胸,生命体征垂危。在此情况下,黑山村村民叶蓁同志,临危不乱,利用现场仅有的简陋条件……”
每一个字,都描述得惊心动魄。他将那场发生在野地里的手术,用最专业、最严谨的军事报告语言,还原到了极致。他这么写,不仅是证明叶蓁的清白,更是用自己的军人身份,为她那神乎其技的医术,做最权威的背书。
写到这里,顾铮笔锋一转,报告的后半部分画风突变,从一份严谨的军事报告,变成了一篇……情感浓烈的个人感悟。
“……在意识弥留的最后阶段,外界的一切声音与光影都已模糊。唯一支撑我意志的,是叶蓁同志沉着冷静的眼神。那道光,驱散了我眼前的黑暗,让我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她的手,是我见过最稳定的手,在风雨飘摇的野地里,她缝合的不仅是我的伤口,更是我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如果没有她超越时代认知和地域条件的精湛医术,我早已为国捐躯。因此,我以761部队指挥官及本次事件亲历者的身份,为叶蓁同志的医术和医德,做最高级别的担保。她是当之无愧的医学人才,是拯救了人民子弟兵生命的英雄!”
写完最后一个字,顾铮放下笔,将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个算计得逞的、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他把报告递给小王:“立刻,送去周院长办公室。另外,复印二十份,想办法让各个科室的主任办公室里,都‘不小心’多出这么一份文件。”
“是!”小王拿着这份滚烫的报告,敬了个军礼,像揣着一枚炸弹般飞奔而去。
周院长办公室里,周海正为了林卫国搞出的小动作焦头烂额。当他看到这份由顾铮亲笔签名、并盖着761部队指挥部鲜红印章的报告时,整个人都看傻了。
他先是震惊于报告里描述的手术过程,那简直是医学教科书上都不敢写的奇迹。而后,当他看到后半段那些感性又直白的文字时,这位年过半百的老院长,忍不住扶着额头,哭笑不得。
这哪里是报告!这分明是那混小子写给人家小叶医生的情书!还是盖了公章,生怕全军区不知道的那种!
“胡闹!简直是胡闹!”周院长嘴里骂着,手上的动作却飞快,他拿起自己的院长印章,“砰”地一声,重重盖在了报告的末尾,与部队的红章并列。
“既然是英雄,那就得大力宣传!给我把这份报告,贴在医院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让所有人都好好学习学习!”
一时间,整个军区医院都炸了。
那份红头文件一样的报告,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所有科室。
“天呐!徒手开胸?在破庙里缝合血管?这还是人能做到的吗?”
“快看后半段!‘缝合了我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我的妈呀,顾阎王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
“这下谁还敢说叶医生是赤脚医生?这分明是救了活阎王命的活菩萨!林副院长这脸,这下可被打得啪啪响了……”
林卫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那份被“好心”下属送来的报告复印件,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紫,一把将心爱的紫砂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外科办公室里,赵天成也看到了。当他读到那句“她的手,是我见过最稳定的手”时,眼前就不由自主浮现出叶蓁那双纤细白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手。他再看到那句“缝合了生命之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意和嫉妒涌上心头,让他牙根都发软。
他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了一句:“油腔滑调!”
特护病房里,风暴的中心却一片诡异的平静。
顾铮将报告的一份副本递到叶蓁面前,下巴微扬,像一只求偶时拼命开屏的孔雀,眼神里写满了“快夸我”。
“我的‘体检报告’,顺便帮你把名声也‘体检’了一遍。叶医生,还满意吗?”
叶蓁接过那张还带着温度的纸,视线落在后半段那些肉麻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文字上,特别是那句“缝合了生命之火”。
她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红笔,在那句惊世骇俗的句子旁边,不轻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然后,她将报告推回到他面前。
顾铮低头一看,只见那两个清丽又带着锋芒的小字,赫然是——
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