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窄得只容两人并肩。
两侧是斑驳的封火墙，墙头长着枯黄的草，偶尔有野猫窜过，在瓦片上踩出细碎的声响。下午的阳光斜射进巷子，在石板路上切出锐利的光影分界线。
林晏走了不到五十步，就不得不停下。
真视过载了。
在普通区域，信息流像细雨，他能撑伞筛选。但在这里，信息流是瀑布——从墙壁、地面、天空，甚至空气中扑面而来。
墙壁在“说话”：
左手边的墙，砖缝里渗出淡黄色的记忆残影——是三十年前，一个母亲在这里教孩子走路。孩子摔倒了，哭，母亲笑着扶起他，说：“不怕不怕，再走一步。”
右手边的墙，墙皮剥落处浮现暗红色的情绪沉淀——是五十年前，一个男人在这里得知妻子难产去世，他用头撞墙，血渗进砖缝。
地面在“记录”：
每块青石板都在播放它承载过的足迹。清朝的绣花鞋、民国的皮鞋、抗战的草鞋、现代的球鞋……足迹叠加，像唱片的音轨，同时播放时产生刺耳的噪音。
空气在“重播”：
巷子里飘荡着不同年代的声音碎片——小贩的叫卖、自行车的铃声、广播里的革命歌曲、手机的外放音乐。这些声音没有源头，是环境记忆的自主回响。
林晏按住太阳穴，那里血管在剧烈搏动。
“哥哥？”小七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林晏咬牙，“我需要……调整频率。”
他想起训练时苏晓的理论：“信息接收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筛选。就像收音机，你要调到你想要的频道，而不是让所有电台一起吼叫。”
他闭上眼睛，将真视从“全频接收”调整为“单一频段聚焦”。
先聚焦视觉，屏蔽听觉和触觉记忆。
墙壁的记忆残影淡去，地面的足迹记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物理结构：砖、泥、苔藓。
再慢慢加入听觉频段，但只接收“当下”的声音——小七的呼吸、远处的车流、近处的风声。
那些历史回响被过滤掉了。
最后，加入最低限度的触觉感知，只判断地面是否平整、是否有障碍。
世界安静下来。
或者说，有序了。
林晏睁开眼，汗水已经浸湿后背。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十秒，但感觉像跑了五公里。
“成功了？”小七问。
“暂时。”林晏喘息，“但消耗很大。这种状态我最多维持二十分钟。”
他们继续向前。
巷子深处出现一座石拱桥，桥下是早已干涸的河道。桥栏上蹲着一只黑猫，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在阳光下像两粒宝石。
在真视的单频聚焦下，林晏看见猫的异常。
它的“存在形态”在两种状态间快速切换：一种是普通的黑猫，另一种是半透明的人形轮廓，轮廓的姿势和猫一模一样。
“猫妖？”小七轻声问。
“不。”林晏盯着那只猫，“是‘记忆附体’。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把一段记忆强行注入了这只猫的意识。猫现在是那个记忆的载体。”
黑猫跳下桥栏，朝他们走来。步伐优雅，但眼神里有人类的情绪：好奇、警惕，还有一丝……悲伤。
它停在林晏脚边，抬头看他，然后“喵”了一声。
声音不是猫叫，是扭曲的人声，像老式留声机卡带：“书……库……危……”
三个字，然后猫的身体剧烈抽搐，倒地，口吐白沫。那个人形轮廓从猫身上剥离，像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中。
记忆附体解除了。
猫爬起来，茫然地左右看看，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它在警告我们。”小七说，“书库危险。”
“或者说，书库正处于危险中。”林晏看向巷子尽头，坐标A的方向，“有人先到了。”
他们加快脚步。
越接近坐标A，环境异常越明显。
巷子两侧开始出现“叠影”——现实的墙壁上，叠加着不同年代的同位置景象。一会儿是民国时期的茶馆，一会儿是建国初期的供销社，一会儿是九十年代的发廊。这些影像如海市蜃楼，闪烁不定。
小七的额头开始发光。
液态晶体自主激活，银光透过皮肤和兜帽，在昏暗的巷子里像一盏小灯。
“它……在发热。”小七按住额头，“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它。”
“能感知方向吗？”
小七闭眼片刻，指向左前方：“那边。很近，不超过一百米。”
那是坐标A的精确方向。
钥匙与门（或与门相关的存在）之间的天然感应。
他们转过一个弯，奶茶店出现在视野里。
店名叫“旧时光”，门脸很小，橱窗上贴的电影海报是《倩女幽魂》。下午三点，店里没有客人，柜台后也没有人。
但门是开着的。
林晏拉住小七，躲在巷子拐角的阴影里，开启真视的深层扫描。
店内景象在感知中展开：
柜台后方的地板下，那个球形空洞依然存在。但空洞的“茧壳”上，出现了裂痕——有人用暴力手段试图破开它，但失败了，只留下了几道浅浅的裂纹。
店内空气中，漂浮着三种不同的能量残留：
第一种，暗红色，尖锐如刀锋——是铁刃的【痛苦凝视】残留，时间在24小时内。
第二种，灰白色，粘稠如胶质——是痕迹猎人的【存在扫描】残留，时间在12小时内。
第三种，深紫色，散发着腐朽的甜香——是一种林晏从未接触过的能力，时间最近，不超过6小时。
还有第四种。
最微弱，但最让林晏警觉。
那是纯粹的黑色，不是颜色，是“信息真空”——一种能将周围所有信息（包括记忆、情感、能量残留）全部吞噬的绝对空无。这种黑色像伤口一样“贴”在墙壁上，大小和形状像……一个人背靠墙站立留下的轮廓。
“书库有活着的守卫，不是人。”铁刃的警告在脑中回响。
那个黑色轮廓，可能就是守卫留下的痕迹。
“哥哥，”小七突然抓紧他的手，声音发抖，“墙……墙在看我们。”
林晏猛然抬头。
奶茶店对面的建筑墙壁上，青砖的排列不知何时改变了。砖缝连成了一张脸的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凹陷的窗洞，嘴巴的位置是一条横向裂缝。
那张“脸”没有动，但林晏感觉到被注视的压迫感。
整面墙在真视下，呈现出统一的意识场。不是单个生物的意识，是某种集体意识的聚合——所有砌成这面墙的砖块，它们的记忆、经历、承受过的人间悲欢，被某种力量整合成了一个粗糙的“思维实体”。
墙在觉醒。
或者说，老城区的“物”正在集体觉醒。
“不能久留。”林晏拉着小七后退，“这里已经被标记了。”
他们刚退了两步，身后巷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不紧不慢，带着回音，像故意让人听见。
林晏转身。
巷子另一头，三个人影从阴影中走出。
为首的是个戴眼罩的瘦高青年——铁刃。他穿着黑色的战术夹克，露出的那只眼睛盯着林晏，瞳孔深处有暗红色的漩涡在旋转。
左边是个光头大汉，赤裸的上身布满伤疤和暗红色的结晶凸起，像穿了一件畸形的铠甲。
右边是个皮衣女，手里转着蝴蝶刀，刀刃反射着不自然的紫光。
和之前在云山市遇到的是同一批人。
但这次，他们的状态更糟了。
在真视下，三人的“存在轨迹线”都缠绕着浓重的暗红色污染。铁刃的眼罩边缘有黑色的坏死组织在蔓延；光头大汉的结晶凸起处渗出粘稠的液体；皮衣女的右手皮肤完全变成了紫色，像中毒了一样。
“又见面了。”铁刃开口，声音比上次更嘶哑，“林晏，对吧？还有钥匙小子。”
林晏没有说话，右手背在身后，掌心印记开始预热。
“放松，今天不是来打架的。”铁刃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渡鸦内部有分歧。激进派（他指了指自己）想收割你们，但温和派（他顿了顿）想跟你们合作。”
“合作什么？”
“找到书库，拿到里面的‘东西’。”铁刃说，“那东西对我们很重要，对你们也很重要。它能稳定钥匙持有者的状态，防止他们……变成我们这样。”
他扯开衣领，露出脖颈。那里有大片黑色的坏死纹路，像树根一样爬向胸口。
“门碎片的污染，无药可治。”铁刃的声音里有种认命的平静，“但书库里有陈素言留下的‘净化术’记录。传说他研究出了逆转污染的方法，但没来得及实践就失踪了。我们需要那个。”
林晏盯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这个。”铁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了过来。
林晏接住。是一枚暗红色的结晶碎片，和他体内的两枚同源，但更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更大的碎片上掰下来的。
“这是‘诚意’。”铁刃说，“组织给我们的任务碎片，我交出来。我不想要更多的力量了，我只想……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他的眼神里有种绝望的真诚。
但林晏依然警惕：“那你之前为什么攻击我们？”
“那是组织的命令。但现在……”铁刃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我们都受够了。每使用一次能力，污染就加深一分。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我们都会变成彻底的怪物。与其那样，不如赌一把，跟你合作。”
皮衣女开口，声音很轻：“他说的是真的。我的右手……已经感觉不到温度了。昨天我握着一杯热水，直到皮肤烫出水泡才发现。”
光头大汉沉默点头，指了指自己胸口一处溃烂的结晶。
林晏看着手中的碎片。在真视下，碎片内部确实有稳定的能量结构，没有陷阱。但他还是问：“你们想要什么？”
“带我们找到书库，拿到净化术。”铁刃说，“作为交换，我们告诉你李教授的计划，还有……守墓人的动向。”
守墓人。
陈素言笔记里提到的古老组织，使命是看守门扉。
“守墓人也在江州？”林晏问。
“三天前到了。”铁刃点头，“来了三个人，领头的叫‘掌灯人’，是界域行者级别。他们在找书库，但不是为了净化术，是为了销毁里面的‘危险知识’。他们认为，所有关于开门、归位的研究都应该被永久封存。”
销毁。
那意味着林晏可能永远找不到妹妹的完整线索。
“还有一个情报。”铁刃补充，“李教授在江州安插了内线。不是组织的人，是本地人，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但那人能‘看见’薄膜脆弱点，可能是天生的高共鸣值者，被李教授收买了。”
老人。
林晏想起客栈饭馆里那个喝酒的老人，想起他整齐断裂的轨迹线。
“那个老人有什么特征？”
“喜欢喝酒，总是一个人，住哪儿没人知道。”铁刃说，“但他在老城区很有人脉，几乎所有老住户都认识他，叫他‘老酒鬼’。实际上他是李教授在这片区域的‘眼睛’。”
情报吻合。
“合作可以，”林晏说，“但我有条件。”
“说。”
“第一，行动由我主导，你们听指挥。”
“可以。”
“第二，找到净化术后，先给小七用。”
铁刃犹豫了一下，点头：“可以。”
“第三，如果遇到守墓人或李教授的人，优先自保，不要硬拼。”
“这个不用你说。”
协议达成。
林晏收起碎片，铁刃三人走过来。近距离看，他们的污染状况更触目惊心——皮肤下的黑色纹路像活物一样缓慢蠕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臭的气味。
“现在去哪？”铁刃问。
林晏看了一眼奶茶店墙壁上那张“脸”，它还在“注视”着这边。
“先离开这里。”他说，“墙活了，它在记录我们的一举一动。待久了，我们的信息会被它‘上传’到整个老城区的集体意识里。”
他们转身离开。
走出巷子时，林晏回头看了一眼。
墙壁上的脸，嘴角的裂缝似乎向上弯了弯。
像在笑。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