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龙被敲门声惊醒时,窗外——如果那能被称为窗——透进的光还是暗红色的。
他花了三秒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不是医院的休息室,不是家中的卧室,而是律动之都的学者客房。肉粉色的墙壁随着某种节奏微微起伏,天花板上的发光晶体以舒缓的频率明灭,模仿着呼吸的韵律。
咚。咚。咚。
主钟摆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比昨晚更加清晰,仿佛就悬在隔壁房间。王海龙坐起身,感到身体出奇地轻松。连续三十六小时手术后的虚脱感消失了,肌肉的酸痛也减轻了大半。这恢复速度不正常。
敲门声再次响起,更急促。
“王海龙,你醒了吗?”是李檬影的声音。
他下床开门。李檬影站在门外,仍穿着那身浅红色长袍,但今天她的发髻梳得更紧,神色中带着一丝昨晚没有的凝重。她手中提着一个布包。
“我们需要谈谈,”她直接走进房间,关上门,动作迅速,“时间不多。大祭司正在召集会议,讨论你的处置。”
“处置?”王海龙皱眉。
“昨晚你救了律动之都,这是事实。但你也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监测核心,那是只有守护者家族和最高祭司才能进入的地方。”李檬影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暗红色的长袍,质地普通,没有任何装饰,“换上这个。在会议上,你是我的临时助手,一个从偏远流道区来的见习医者,碰巧懂得处理凝滞。明白吗?”
王海龙接过长袍。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草药味。“为什么要帮我?”
李檬影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墙边,手指轻触发光晶体,晶体的明灭节奏随之改变,从舒缓的呼吸变成了更急促的、类似心律不齐的闪烁。
“三十七位坠落者,”她背对着他说,“每一位都在奉献仪式前夜,被单独关押在禁闭室。他们中有些人试图逃跑,有些人安静等待,有些人……说了些话,写了些东西。但没有人像你一样,在抵达的第一天就进入监测核心,更没有人用‘脉冲注入’、‘伯努利原理’这些词。”
她转过身,那双有金色光环的眼睛盯着他:“王海龙,你到底是什么人?在你的世界,心外科医生都懂得这些吗?”
“懂得流体力学和工程学原理的医生不多,但也不少,”王海龙谨慎回答,“现代医学是跨学科的。更重要的是,昨晚那些凝滞现象……太像血栓了。几乎就是血栓的放大版和具象化。”
“血栓。”李檬影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品尝它的味道,“在你的世界,这很常见?”
“常见到每年夺走数百万人的生命。”王海龙开始换衣服,“你们这里呢?凝滞教派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攻击律动之都?”
长袍意外地合身,仿佛量身定做。王海龙系好腰带时,注意到内侧有一个小小的刺绣图案——不是律动之都常见的钟摆或心脏纹样,而是一个复杂的几何图形,像是某种分形结构。
“凝滞教派崇拜‘永恒静止’,”李檬影等他换好衣服才开口,声音压低,“他们认为律动是痛苦的根源,只有完全静止才能达到完美。他们攻击流道系统,制造凝滞点,试图让整个律动之都停摆。”
“疯子。”王海龙评价道。但内心深处,医生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任何病理现象都有其生理基础,任何疯狂行为都有其逻辑根源。
“也许,”李檬影说,“但他们是危险的疯子。昨晚的袭击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而且他们似乎……有明确的目标。”
“什么目标?”
她迟疑了一下。“监测核心。他们的主力部队试图突破东侧防线,但有一支小队绕到了西侧,直指殿堂深处。如果不是卫兵及时发现——”
话音未落,整座建筑突然剧烈震动。
不是昨晚那种战斗引起的震颤,而是更深层、更剧烈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殿堂地基下翻身。墙壁上的发光晶体同时闪烁,明灭频率变得杂乱无章。主钟摆的声音——那个恒定不变的咚、咚、咚——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紊乱。
咚……咚……咚……
节奏慢了半拍,然后加速,又突然变慢。
王海龙感到心脏一阵紧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它。他捂住胸口,大口呼吸。李檬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但她迅速冲到墙边,双手按在墙上,闭上眼睛。
几秒后,震动停止了。钟摆的节奏逐渐恢复稳定,但王海龙能听出细微的杂音,像是机械齿轮间卡进了沙粒。
“那是什么?”他喘息着问。
李檬影睁开眼睛,眼中金色光环比刚才更明显。“边界震动。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在冲击律动之都的边界。”
“边界?”
“律动之都不是无限大的,”她快速解释,走向门口,“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限的领域内。边界之外是……混沌。理论上,没有人能穿越边界,但偶尔会有震动,通常很轻微。刚才那种强度的震动,我从未经历过。”
她打开门:“会议提前了。我们得立刻去主厅堂。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不要表现出惊讶。”
走廊里的景象证实了情况的严重性。红袍守卫在奔跑,医者抬着担架匆匆而过,担架上躺着的人不是外伤,而是全身痉挛,口吐白沫。墙壁上的发光晶体仍在异常闪烁,有些晶体的光芒中掺杂了暗红色的杂质。
王海龙注意到,那些暗红色杂质形成的图案,很像心电图上的室性早搏波形。
他们到达主厅堂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人。大祭司站在高台上,权杖上的水晶心脏搏动得异常剧烈。台下分列两排,左边是穿着深红色长袍的祭司和长老,右边是卫兵和将领。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李檬影带着王海龙悄声走到右侧末尾,站在几名年轻将领身后。她低声介绍:“穿深红镶金边的是长老会成员,负责律法;穿暗红带银纹的是卫兵将领;穿浅红如我的是守护者家族,负责维护系统。”
王海龙的目光扫过人群。他注意到,除了李檬影,守护者家族只有另外两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位中年女性,两人的长袍上都绣着与李檬影发簪上类似的心形水晶。
“安静!”大祭司用权杖敲击地面,声音在厅堂中回荡,“边界震动的原因已查明。西侧第三流道节点,出现了一个……缺口。”
厅堂内响起压抑的惊呼。
“缺口有多大?”白发老者——李檬影的祖父?——沉声问道。
“直径约三米,”一名卫兵将领回答,“边缘在缓慢扩大。缺口外……是纯粹的黑暗。我们派出的侦察队,两人返回,一人失踪。返回的两人神志不清,只会重复一个词。”
“什么词?”李檬影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
卫兵将领看向大祭司,后者点头示意可以说。
“他们重复说:‘眼瞳’。”
这个词在厅堂里落下,激起一阵寒意。王海龙看到几位长老交换了不安的眼神,李檬影的祖父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
“立刻封闭西侧第三区,”大祭司下令,“调集所有净化队,在缺口周围建立隔离屏障。任何从缺口返回的人,必须经过严格净化。”
“大祭司,”李檬影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这已经是三个月内的第三次边界异常。第一次是南侧的‘回声’,第二次是东侧的‘脉动衰减’,现在是西侧的‘缺口’。这不是巧合。我们需要知道原因。”
“原因很明确,”一位长老冷冷地说,“主脉动在衰弱。钟摆的节奏已经不如百年前稳定。我们需要更强大的能量源来维持边界——”
他的目光投向王海龙。
空气凝固了。
“天外坠落者,”另一位长老接口,“自古以来的律法规定,天外坠落者需奉献己身,以巩固主脉动。昨天因为凝滞危机,仪式推迟了。但现在……”
“他救了律动之都,”李檬影向前一步,挡在王海龙身前,“他处理了四处凝滞点,避免了更严重的堵塞。按照古老律法,对律动之都有重大贡献者,可免除祭品身份。”
“那是针对本都公民的律法,”大祭司缓缓说,“天外坠落者不在此列。”
“但他展现的能力——”李檬影还要争辩。
“正是因为他展现的能力,更证明他是预言中的祭品。”大祭司打断她,权杖指向王海龙,“三十七位坠落者,每一位都有特殊之处。第一位能听见百里外的脉动,第二位能看见流道中的能量流动,第三位……但他们最终都奉献了。这是他们的命运,也是律动之都的需要。”
王海龙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压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与李檬影并肩。
“大祭司,”他开口,声音平静,用上了在医学会议上发言的语气,“我来自一个重视证据和逻辑的世界。您说我是预言中的祭品,预言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您说奉献我能巩固主脉动,具体的机制是什么?能量如何转化?效率如何?有没有数据支持?”
一连串问题让厅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长老们显然不习惯这种质问式的对话。
“预言记载在《律动圣典》中,”大祭司冷冷道,“不需要数据。”
“但在我的世界,任何治疗都需要数据支持,”王海龙继续说,“比如昨晚处理凝滞,我们测量了净化液浓度、注入压力、凝滞点消退速度。如果奉献仪式是一种治疗手段,那么它应该可以量化、可以优化。否则,怎么知道奉献我比奉献其他人更有效?”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众人的反应。“除非……你们根本不知道是否有效。你们只是遵循传统,因为恐惧而不敢改变。”
这句话激怒了部分长老。“放肆!”一人喝道,“天外坠落者竟敢质疑圣典!”
“我不是质疑圣典,”王海龙提高了音量,“我是质疑你们的理解。也许预言是对的,但你们的解读是错的。也许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被奉献,而是为了带来某种改变——比如,修复那个缺口。”
他指向西侧方向。
厅堂里鸦雀无声。连李檬影都惊讶地看着他。
“你……能修复边界缺口?”大祭司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
“我不知道,”王海龙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如何修复破损的组织。在我的世界,我是心外科医生,专门修复心脏——那是我们身体中最重要的律动器官。如果律动之都真如我感觉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系统,那么边界缺口可能就是某种‘组织缺损’。也许我能找到修复的方法。”
他环视众人:“至少,这值得一试。在尝试之前奉献我,是浪费一个可能的机会。而如果尝试失败,你们仍然可以举行仪式——我跑不掉,不是吗?”
逻辑无可挑剔。长老们开始低声交谈,卫兵将领们则若有所思。大祭司盯着王海龙,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最终,他开口:“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如果你能提出修复缺口的可行方案,并证明其有效性,你的祭品身份可以重新评估。否则,三天后的日落,仪式照常举行。”
“我需要查看缺口,需要研究律动之都的结构,需要了解边界的工作原理。”王海龙提出要求。
“檬影会协助你,”大祭司看向李檬影,“她是年轻一代中最了解系统的人。但记住——监测核心不能再进,某些禁区域不能接近。这是底线。”
会议在紧绷的气氛中结束。长老们和将领们陆续离开,每个人经过王海龙身边时都投来复杂的目光——好奇、怀疑、敌意、希望。
最后只剩李檬影和王海龙留在厅堂。
“你很大胆,”李檬影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佩服,“没有人敢那样对大祭司说话。”
“在我那个世界,医生需要对患者和家属解释治疗方案,有时需要说服他们接受风险更大的手术,”王海龙说,“这需要清晰、坚定的沟通。”
“但你真的认为你能修复边界缺口?”
“我不知道,”王海龙重复道,“但我需要时间。三天时间,足够我了解这个世界更多,也足够我……想办法离开。”
李檬影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你还是想回去。”
“我必须回去,”王海龙认真地看着她,“在我的世界,有人在等我。我感觉得到。”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自从醒来,就有一种隐约的呼唤在意识边缘回荡,像是远方的回声,又像是溺水者从深水中传来的求救。
李檬影移开视线。“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边界缺口在扩大,如果它扩大到无法控制的程度,整个律动之都都会被混沌吞噬。到时候,你想不想回去都不重要了。”
她带他离开主厅堂,但没有走向西侧,而是转向另一条走廊。
“不去看缺口吗?”王海龙问。
“现在不行。缺口周围已经封锁,净化队正在建立屏障,需要等到下午才能接近,”李檬影说,“在那之前,你需要了解更多背景知识。去藏书殿。”
藏书殿位于殿堂北侧,是一座独立的建筑,通过一条悬空廊桥与主殿堂相连。廊桥两侧没有护栏,只有两条发光的晶体带作为指引。王海龙走在上面时,能看见下方的深渊——不是黑暗,而是某种涌动的、暗金色的雾海,雾海中偶尔有巨大的阴影缓缓游过。
“那是什么?”他停下脚步。
“生命之海,”李檬影没有停下,“律动之都的能量源泉。不要凝视太久,有些人会产生幻觉,甚至……被吸引跳下去。”
王海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加快脚步。穿过廊桥,藏书殿的大门自动打开。那是一座圆顶建筑,内部空间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一排排书架呈螺旋状上升,直抵穹顶。书架上不是纸质的书籍,而是各种发光的水晶板、卷轴、甚至悬浮的光球。
“律动之都三千年的知识都在这里,”李檬影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产生回音,“按区域分类:历史、律法、医学、工程、预言……以及禁书区。”
她指向大殿最深处,那里有一扇黑色的门,门上没有任何装饰。
“禁书区里有什么?”
“被禁止的知识。关于边界的真相,关于坠落者的完整记录,关于……律动之都之外的世界。”李檬影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没有权限进入。整个律动之都,只有大祭司和三位守护者长老有钥匙。”
王海龙走近那扇黑门。门是纯黑色的,但不是漆色,而是某种吸收所有光的材质。站在门前,他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温度上的寒冷,而是某种存在性的寒意——仿佛门后不是房间,而是虚空。
“别靠太近,”李檬影拉住他的手臂,“那扇门会……影响心智。”
王海龙后退一步。就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黑门上闪过一个图案。那图案只出现了一瞬,但他看清楚了。
是一个心电图波形。室颤波形——那种意味着心脏即将停跳的、混乱无章的颤动。
“你看到了什么?”李檬影察觉他的异样。
“没什么,”王海龙摇头,但心脏在狂跳,“也许只是幻觉。”
他们在历史区坐下。李檬影取出几块水晶板,用手指轻触表面,板上的光芒便流动起来,形成文字和图像。
“律动之都的建立者被称为‘始祖’,”她开始讲述,“根据记载,始祖从混沌中创造了这片有序之地,建立了主钟摆,制定了律法。最初的居民只有十二个家族,现在已繁衍到数万人。”
水晶板上显示出一幅古老的壁画: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钟摆前,双手高举,下方是跪拜的人群。
“每百年,主脉动会自然衰弱一次,需要额外的能量补充。于是始祖定下律法:每当有‘天外坠落者’出现,就将其奉献,以巩固边界,维持律动。”
“天外坠落者从哪里来?”王海龙问。
“记载中只说是‘从边界之外坠落’。他们穿着奇特的服装,说着陌生的语言,拥有特殊的能力。”李檬影翻动水晶板,上面开始出现简略的记录:“第一位坠落者,能听见百里外的脉动,奉献后,边界稳固了九十九年。第二位,能看见能量流动,奉献后,边界稳固了一百零一年……”
记录简短而冰冷,像是医院的死亡记录。王海龙感到一阵不适。
“没有例外吗?没有人拒绝?没有人试图反抗?”
李檬影沉默了片刻。“有。第十七位坠落者,他试图逃跑,引发了大规模的流道破裂,最终被捕获,在抗拒中奉献。那次奉献的效果很差,只维持了八十年边界稳定。从那以后,坠落者都被严密看管,直到仪式。”
她看向王海龙:“你是第一个在第一天就被允许自由活动的坠落者。这本身就很异常。”
“因为我救了人。”
“也许,”李檬影说,但她的眼神暗示她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解释,“或者因为……情况已经糟糕到顾不上传统了。边界震动越来越频繁,凝滞教派越来越猖獗,主脉动的杂音越来越多。大祭司也许在绝望中愿意尝试任何可能性。”
王海龙想起会议上那些长老的眼神。那不只是对传统的坚持,那是对未知的恐惧,是对系统可能崩溃的恐慌。
“给我看边界的历史记录,”他说,“所有的异常事件。”
李檬影又取出几块水晶板。上面的记录更详细,时间跨度三百年。王海龙快速浏览,医生的思维模式自动启动——他在寻找规律,寻找病因。
“看这里,”他指着一段记录,“一百五十年前,边界第一次出现‘回声’异常,当时律动之都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檬影查阅其他记录。“那一年……守护者家族的长女病逝,年仅二十岁。她的死亡引发了大范围的‘心律不齐’,整个律动之都的居民都感到心悸。”
“再往前七十年,第一次‘脉动衰减’,对应的事件是……”
“大祭司更替,新旧权力交接期间发生了内乱,流道系统遭到破坏。”
王海龙继续翻阅,手指在光板上滑动。数据、事件、时间点在他脑中逐渐连接起来。
“每一次边界异常,都对应着律动之都内部的一次重大‘创伤’或‘压力事件’,”他总结道,“这不是巧合。边界不是独立的屏障,它与整个系统的状态相连。当系统内部出问题时,边界就会变弱。”
李檬影的眼睛瞪大了。“你是说……边界缺口是因为律动之都本身出了问题?”
“很可能,”王海龙说,“昨晚的震动发生在会议期间,当时所有人都在争论我的处置——那是高度的紧张和冲突。今天凌晨的缺口,可能正是那种内部压力的外在表现。”
他站起身,在书架间踱步。“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修复缺口的关键不在边界本身,而在修复律动之都的内部问题。但问题是什么?凝滞教派?权力斗争?还是更深层的……”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架高处,那里有几本古老的卷轴,用皮绳捆扎,颜色暗沉。其中一本的侧面上,有一个标记。
一个心电图波形。
和他刚才在黑门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王海龙指着那本卷轴。
李檬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变。“那是《异动录》,记录律动之都历史上的异常事件。但它应该在禁书区,怎么会在这里……”
她搬来梯子,取下那本卷轴。解开皮绳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气味弥漫开来。卷轴展开,上面不是光文字,而是手写的古老文字,墨迹已经褪色。
王海龙看不懂那些文字,但李檬影能读。她的目光在卷轴上移动,脸色越来越苍白。
“写的是什么?”王海龙问。
“这是……初代守护者的私人笔记,”李檬影的声音颤抖,“关于坠落者的真相。”
她念出其中一段:“‘天外坠落者非天外来客,实为内景之镜。其衣着言语,皆映我等所不知之世界。然最可怖者,乃其与檬影之共鸣。’”
檬影。李檬影的名字。
“什么意思?”王海龙感到一阵寒意。
李檬影继续念:“‘第三位坠落者见檬影,惊呼曰:汝何其似我故人。第五位坠落者临终前握檬影手,曰:我在他处见过你,在白色房间,你躺卧于床……’”
她停了下来,手在颤抖。
王海龙接过卷轴,尽管看不懂文字,但他能看到旁边的小幅插图。一幅画着一个女性躺卧的轮廓,周围是奇怪的器械。另一幅画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红袍,一个穿着奇特的服装,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有光线连接。
“白色房间,”王海龙喃喃道,“我梦到过。你穿着白色衣服,像是病号服。”
李檬影猛地抬头,眼中金色光环炽烈如焰。“你说什么?”
“昨晚我做了梦。梦见你穿着白色衣服,站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你说……”王海龙回忆着梦境,“你说:‘但我就在这里啊,王海龙。我一直都在这里。’”
死寂。
藏书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发光晶体的光芒变得不稳定,书架投下的阴影在蠕动。
“这个卷轴,”李檬影最终开口,声音干涩,“记载了前十五位坠落者的事迹。他们每一个人……都认识我。或者说,认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
她翻到卷轴末尾,那里有一行加粗的文字:
“警告后世:若坠落者与檬影共鸣过深,务必立即奉献。其共鸣将扰动律动之基,引致不可测之灾。”
皮绳突然绷断。
不是自然断裂,而是被某种力量扯断的。紧接着,整个卷轴开始自行燃烧,蓝色的火焰吞噬了古老的纸张,速度快得来不及抢救。
几秒内,卷轴化为灰烬。
“它……自毁了,”李檬影看着手中的灰烬,“禁制被触发。”
“因为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了?”王海龙问。
“因为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李檬影纠正,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王海龙,我一直在寻找答案。我是谁?为什么我的家族世代守护律动之都?为什么我能进入监测核心而其他人不能?现在我明白了——也许我根本不是守护者。也许我是……囚徒。就像那些坠落者一样。”
殿外传来钟声。
不是主钟摆的规律搏动,而是急促的、警示性的钟声,连续九响。
“紧急召集令,”李檬影瞬间恢复冷静,“所有人都要到主厅堂集合。出事了。”
他们冲出藏书殿,跑过悬空廊桥。这次王海龙没有看下方的生命之海,但他的余光还是瞥见了——雾海在翻腾,那些巨大的阴影游动的速度加快了,像是在兴奋,或是在恐惧。
主厅堂已经挤满了人。大祭司站在高台上,脸色铁青。他面前的地上,躺着三具尸体。
不,不是完整的尸体。
那是三具被晶体完全覆盖的躯体,像是琥珀中的昆虫。但晶体不是透明的,而是暗红色、不透明的血晶。最诡异的是,那些晶体的形状——它们不是随机的,而是形成了某种规律的几何图案,像是……
像是血管网络的分形结构。
“净化队在缺口边缘发现的,”一名卫兵将领报告,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他们试图建立屏障,但这三人突然开始……结晶化。过程很快,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了。”
“缺口扩大了多少?”大祭司问。
“直径已经扩大到五米。而且……有东西从里面出来了。”
卫兵将领示意手下抬上一个东西。那是一块黑色的、不规则的物质,像是某种凝固的焦油,但表面有微弱的脉动。它被放在一个发光的容器里,容器不断释放净化能量,但那黑色物质似乎不受影响。
“从缺口飘出来的,”将领说,“我们尝试用净化之露处理,无效。用高温,无效。用物理切割……请看。”
他取出一把短刀,小心翼翼地刺向黑色物质。刀刃接触的瞬间,黑色物质突然蠕动,将刀刃包裹进去。将领迅速抽回刀,但刀刃的前半截已经消失,断面光滑如镜,仿佛从未存在过。
厅堂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混沌侵蚀,”李檬影的祖父——那位白发老者——缓缓站起,“真正的混沌侵蚀。边界缺口不是简单的破损,它已经被污染了。”
大祭司闭上眼睛,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缺口必须封闭。不惜一切代价。”
“但我们不知道如何封闭被污染的缺口,”一位长老说,“古籍中从未记载——”
“用坠落者。”另一个声音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说话者——是那位中年女性守护者,李檬影的姑姑。她一直沉默,此刻却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海龙。
“古代预言记载:当混沌侵蚀边界,唯有‘天外之血’可净化之,”她一字一顿地说,“天外坠落者的生命能量,不仅可以巩固边界,还可以净化污染。这就是为什么他是预言中的祭品——不是普通时候的祭品,而是危机时刻的救世祭品。”
李檬影猛地抓住王海龙的手臂,力道大得让他感到疼痛。“不。不能。”
“檬影,这是律法,也是救赎,”她的姑姑冷声道,“用一个人的生命,拯救整个律动之都。这是他的命运。”
王海龙站在那里,感到时间变慢了。他看见所有人的脸——恐惧的脸,绝望的脸,贪婪的脸。他看见大祭司眼中的挣扎,看见李檬影眼中的痛苦,看见那位姑姑眼中的狂热。
他想起医院里的情景。有时候,面对无法救治的患者,家属会陷入类似的情绪。绝望会催生疯狂的希望,哪怕那希望建立在牺牲之上。
“我需要看看那个缺口,”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亲自看看。”
“不可能,”姑姑立刻反对,“太危险。而且你可能趁机——”
“让他去。”大祭司打断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祭司?”姑姑难以置信。
“他说得对,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大祭司走下高台,来到王海龙面前,两人对视,“如果你能提出净化方案,而不需要奉献你的生命,我会接受。但如果你看过后认为只有奉献才能解决……你会自愿吗?”
这个问题残酷而直接。
王海龙沉默了三秒。“如果那真的是唯一的方法,而牺牲我一个人可以拯救数万人……我会。但我要先确认那是唯一的方法。”
他说的是实话。医生这个职业,本质就是与死亡和牺牲打交道。有时为了救一个患者,需要切掉一部分器官;有时为了救更多人,需要放弃无法救治的那一个。只是这次,他自己可能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
李檬影的手指深深掐进他的手臂,但他没有退缩。
“准备去西侧第三区,”大祭司下令,“檬影,你陪同。但记住——如果王海龙试图逃跑,或者做出任何危险举动,卫兵有权立即制服他,带回举行仪式。”
“是。”李檬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当他们离开主厅堂,前往西侧时,天色——如果那能被称为天——开始变暗。墙壁上的发光晶体自动调节亮度,但王海龙注意到,有些晶体已经出现了暗红色的污染斑点。
越是靠近西侧,空气中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浓。不是臭味,而是某种存在性的压抑感,像是站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到达隔离区时,王海龙看到了那个缺口。
它悬浮在空中,离地两米,直径确实有五米。边缘不是光滑的圆形,而是不规则、不断蠕动的,像是伤口的边缘。缺口内部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某种翻滚的、粘稠的灰色雾气,雾气中偶尔闪过诡异的彩色光芒。
缺口正下方已经建立了一圈发光屏障,十二名净化队员站在屏障外,不断向屏障输入能量。但王海龙能看出,屏障的光芒正在减弱,而那缺口似乎在缓慢地……呼吸。
“这就是混沌侵蚀,”李檬影低声说,“纯粹的混乱和无序。它会吞噬一切有序的结构,将其转化为混沌。律动之都的一切——建筑、流道、甚至我们自身——都是由有序能量构成的。一旦被侵蚀……”
她没有说下去,但王海龙明白了。他看着缺口边缘的地面,那里已经开始出现灰色的结晶,结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蔓延。
“我需要靠近看看。”王海龙说。
“不行,太危险——”
“如果我不能近距离观察,就无法提出方案。”王海龙坚持。
守卫队长犹豫了一下,看向李檬影,后者艰难地点头。“我跟他一起。”
他们跨过屏障。一进入内圈,王海龙立刻感到身体的不适。心脏跳动变得不规律,呼吸变得困难,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点。这是缺氧症状?还是某种能量干扰?
他强忍着不适,走近缺口。距离三米时,他停下了。
从这个距离,他能看清更多细节。缺口边缘的蠕动不是随机的,而是有某种节奏——但那节奏与律动之都的主脉动完全不同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失调感。灰色雾气中闪烁的彩色光芒,仔细看,像是某种扭曲的几何图形在不断生成又湮灭。
最让他震惊的是,当他凝视雾气深处时,看到了……影像。
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模糊的片段。白色的天花板,晃动的灯光,金属器械的反光……
手术室。
他看到了自己手术室的片段。
“王海龙?”李檬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世界,”王海龙喘息着,“缺口里……映出了我的世界。”
这不可能。除非……
一个疯狂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如果律动之都是某种生命系统的投影,如果这个缺口是系统边界的破损,那么缺口另一侧映出的,应该是系统的外部。但为什么是他的世界?除非……
除非他的世界和律动之都,是同一个系统的不同层面。
“我需要触摸边缘,”他说,自己都觉得疯狂,“就一下。”
“不行!”李檬影和守卫队长同时喊道。
但王海龙已经伸出了手。医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要诊断,就要检查。要检查,有时就要冒风险。
他的指尖触到了缺口边缘。
那一瞬间,世界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而是重组。他感觉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无限小的点,然后从这个点中爆炸开来。影像、声音、感觉如洪水般冲进他的意识——
——一个女性躺在手术台上,胸骨被打开,心脏暴露。那是他最后一台手术。
——同一个女性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监护仪显示着平稳但微弱的心跳。
——李檬影站在律动之都的监测核心前,手按在心脏模型上,低声念诵着什么。
——一本翻开的手记,最后一页写着:“她不是公主。她是钥匙。她是囚徒。她是——”
——一个巨大的、搏动的东西,像是心脏,但庞大如星球。律动之都只是它表面的一个小点。
——他自己,飘浮在黑暗中,周围是三十七个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坠落者,每一个都在呼唤:救我,救我,救我们……
“王海龙!”
他被猛地拉回。李檬影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从缺口边缘拽开。他的指尖已经变成了灰色,正在缓慢地向手掌蔓延。
“净化!立刻!”守卫队长吼道。
净化队员冲过来,将王海龙的手按进一盆发光的液体中。剧痛传来,灰色区域开始消退,但速度很慢。
“你疯了吗?!”李檬影的声音在颤抖,“混沌侵蚀一旦开始,就无法逆转!你的手可能会——”
“我看到了,”王海龙打断她,尽管疼痛让他的声音扭曲,“我看到了真相。律动之都,还有我的世界……我们是一体的。”
他看向缺口,又看向李檬影,眼中是震惊、恐惧,但还有一丝刚刚燃起的理解。
“你不是公主,李檬影,”他低声说,只有她能听见,“你是病人。你是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而这里……是你的身体内部。”
李檬影的表情凝固了。
就在这时,缺口突然剧烈扩张。
直径从五米扩大到十米,边缘撕裂,灰色雾气如洪水般涌出。净化屏障瞬间破碎,十二名队员被震飞。
从缺口的中心,伸出了一只……手。
不是人类的手。那是由灰色晶体和黑色焦油构成的肢体,手指细长如触须,掌心有一只睁开的眼睛。眼睛没有瞳孔,只有旋转的彩色漩涡。
它伸向王海龙。
“混沌实体!”守卫队长尖叫,“开火!所有能量攻击!”
光芒、火焰、冲击波轰向那只手,但所有攻击都被它吸收。它继续伸出,越来越长,目标明确。
王海龙想后退,但双腿像灌了铅。他看着那只手逼近,掌心的眼睛凝视着他,漩涡旋转加速。
然后,李檬影挡在了他面前。
她张开双臂,浅红色的长袍无风自动。发髻散开,黑色长发飞扬。她闭上眼睛,嘴唇微动,念诵着古老的咒文。
从她身上,爆发出一股王海龙从未感受过的能量波动。那不是攻击性的能量,而是……共鸣。她与整个律动之都共鸣,与主钟摆共鸣,与流道系统共鸣,与生命之海共鸣。
那只手停住了。
掌心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情绪——困惑,然后是愤怒。它想要继续向前,但李檬影身周形成的共鸣场像一堵无形的墙,阻挡了它。
缺口另一侧,灰色雾气中传来低沉的咆哮。那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震动。
“退去!”李檬影睁开眼睛,眼中金色光环炽烈如太阳,“此乃有序之地,不容混沌玷污!”
她的手向前一推。共鸣场如波浪般扩散,撞向那只手。手开始崩解,晶体碎裂,焦油蒸发,掌心的眼睛发出无声的尖叫,然后闭合。
手缩回了缺口。
但就在完全缩回的瞬间,从掌心眼睛的位置,射出了一道灰色的光,直击李檬影的胸口。
她没来得及躲避。
光击中她的瞬间,没有爆炸,没有伤口,但李檬影的身体剧烈颤抖,然后瘫软倒下。王海龙接住了她。
“檬影?檬影!”
她没有回应。眼睛还睁着,但金色光环熄灭了,瞳孔扩散,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缺口开始收缩,速度很快,几秒内就从十米缩小到三米、两米、一米……最后完全闭合,只留下空中一个淡淡的灰色印记,也在迅速消散。
但地面上,那些灰色结晶没有消失。它们还在缓慢蔓延,已经覆盖了半径十五米的区域。
“带殿下回医疗室!”守卫队长吼道,“快!”
王海龙抱着李檬影,跟着净化队员冲向医疗室。她的身体很轻,体温在下降,心跳微弱而紊乱。
在奔跑中,他低头看她苍白的脸,脑中回响着自己刚才的话:
你是病人。
你是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
而这里……是你的身体内部。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李檬影的昏迷,意味着现实世界中,她也正处于危险状态。而他,被困在她的身体里,必须找到救她的方法——不仅是为了律动之都,不仅是为了他自己能回去。
而是为了她。
为了这个他刚刚认识,却已经愿意为他挡在混沌实体前的女子。
医疗室里,医者们手忙脚乱。李檬影被放在治疗台上,各种发光的器械贴在她身上,但监测水晶显示的数字都在下降——心率、能量水平、意识强度……
“混沌侵蚀进入了她的核心,”首席医者脸色惨白,“我们没有办法净化核心侵蚀。从未有过先例。”
王海龙站在床边,看着李檬影安静的脸。他想起了手术台上那些危重患者,想起了家属绝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绝境中寻找一线生机的时刻。
“有一个办法,”他缓缓开口,“用我的血。”
所有人都看向他。
“刚才你们说,天外之血可以净化混沌侵蚀,”王海龙说,卷起袖子,“如果李檬影真的是那个病人,如果我真的在这里有特殊意义……那么我的血可能有效。”
“但那是奉献仪式的内容,”首席医者犹豫,“而且需要完整的仪式过程,直接输血可能——”
“我们没有时间了,”王海龙打断他,指向监测水晶。李檬影的心率已经降到每分钟二十次,还在下降,“给我工具。我来操作。”
医者们面面相觑,最终,首席医者点头。
他们取来一套特殊的器械:一根水晶管,两端有针头。王海龙消毒自己的手臂,将一端刺入静脉。暗红色的血液——正常的、人类的血液——流入水晶管。
然后,他将另一端刺入李檬影的手臂。
血液流入她体内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监测水晶上的数字停止下降,开始回升。李檬影的肤色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变得有力了一些。她身上那些被灰色侵蚀的区域,开始缓慢消退。
但王海龙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是失血过多的眩晕——他只输了大约200毫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消耗,仿佛他输出的不仅是血液,还有某种……生命力。
“够了,”首席医者说,“再输下去你会——”
“继续,”王海龙咬牙坚持,“直到她稳定。”
又输了100毫升。李檬影的心率恢复到每分钟五十次,意识强度读数从10%上升到30%。灰色侵蚀完全消退。
王海龙拔出针头,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两名医者扶住他,让他坐下。
“你救了她,”首席医者声音复杂,“但你的生命能量损耗严重。这比奉献仪式消耗得更多,因为你是主动输出的,而不是被抽取的。”
王海龙不在意这个。他看着李檬影,看到她睫毛颤动,眼睛缓缓睁开。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他,金色光环还没有恢复,但已经有了微弱的光芒。
“王……海龙……”她虚弱地说。
“我在。”他握住她的手。
“我听到了,”她低声说,“你说的……我是病人。这里是……我的身体内部。”
“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她的眼中涌出泪水,“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所有坠落者,所有被奉献的人……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病人,需要他们的生命能量来维持?”
这个问题残酷得让王海龙无法回答。
“你看到缺口里的影像了,”李檬影继续说,声音颤抖,“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躺在那里吗?穿着白色衣服,在病床上?”
王海龙点头。
“那你呢?你在那里是什么人?”
“你的主刀医生,”王海龙说,“我做了一个很成功的手术,修复了你的心脏。但手术后……你没有醒来。而我,在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后晕倒,然后……来到了这里。”
连接起来了。所有的碎片开始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所以我在等你的手术,你来了这里,”李檬影的眼泪滑落,“而这里的我需要你的生命能量来维持……这是一个循环。一个死亡的循环。”
“不,”王海龙握紧她的手,“这是一个需要打破的循环。你需要醒来,在现实世界醒来。而这里……律动之都需要找到不依赖坠落者生命能量的维持方式。”
“但那可能吗?”
“我不知道,”王海龙诚实地说,“但我是医生,你是我的病人。我不会放弃你,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这里。”
李檬影闭上眼睛,泪水不断涌出。过了一会儿,她再次睁开眼,眼中有了某种决心。
“禁书区,”她说,“那里有答案。初代守护者的笔记被销毁了,但还有别的东西。我小时候……无意中进去过一次。我看到了一个东西,但我当时太小,不理解。现在我想,那可能就是关键。”
“什么东西?”
“一个……模型,”李檬影回忆着,“不是律动之都的模型,而是更大的东西。像是……一个巨大身体的剖面图。律动之都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部分。”
王海龙的心脏狂跳。“你能再次进入禁书区吗?”
“我的权限不够,”李檬影说,“但你现在有理由了。为了救我,你损耗了大量生命能量,大祭司可能暂时不会动你。而且……你展现了净化混沌侵蚀的能力。你可以要求查看所有关于混沌和边界的资料,包括禁书区的。”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而且,我怀疑……大祭司可能早就知道一部分真相。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不只是看一个继承人。有时候像是……看一个需要被守护的秘密。”
王海龙想起大祭司在会议上的复杂表情,想起他允许王海龙去查看缺口时的决断。也许,这位老人也在寻找出路,只是被传统和恐惧束缚。
“我会去要求,”王海龙说,“但你需要休息。”
“我跟你一起,”李檬影试图坐起,但失败了,“至少……让我告诉你禁书区的入口秘密。那扇黑门,需要特殊的开启方式。不只是钥匙,还需要……”
她示意王海龙靠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海龙听完,震惊地看着她。“你确定?”
“确定。这也是为什么,禁书区只有极少数人能进。不是因为权限,而是因为……资格。”李檬影躺回去,疲惫地说,“去吧。趁我还能保持清醒,趁混沌侵蚀暂时退去。找到真相,王海龙。为我,为你,为所有坠落者。”
王海龙点头。他站起身,尽管身体虚弱,但眼中燃起了新的火焰。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李檬影一眼。她已经闭上眼睛,监测水晶显示她的生命体征在稳定恢复。但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一个不安的梦。
王海龙离开医疗室,走向藏书殿的方向。走廊里,发光晶体的光芒依然不稳定,钟摆的声音中依然有杂音。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那不只是机械的搏动。
那是心跳。一个巨大生命体的心跳。
而他和李檬影,都在它的体内。
在藏书殿的入口,他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那位中年女性守护者,李檬影的姑姑。她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王海龙,”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诡异,“檬影怎么样了?”
“稳定了,”王海龙谨慎地回答,“混沌侵蚀净化了。”
“用你的血。”
“是的。”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的血能净化混沌侵蚀,这证明预言是真的。你是完美的祭品,也许是最完美的祭品。用你完整的生命能量,可能可以永久巩固边界,甚至治愈律动之都所有的顽疾。”
“或者,用我的知识和理解,我可以找到不依赖牺牲的解决方案。”王海龙直视她。
姑姑笑了,那笑容中没有温度。“理想主义。三千年来,无数智者尝试过,都失败了。律动之都需要牺牲才能维持,这是残酷的真相。而你,王海龙,你是注定要被牺牲的那一个。接受它,或许还能死得有尊严。”
“在我的世界,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生命,”王海龙说,“尤其是当那个生命可能掌握着解决问题的钥匙时。”
“钥匙,”姑姑重复这个词,眼神闪烁了一下,“有趣的说法。檬影也对你说过这个词吗?”
王海龙没有回答。
“去吧,”姑姑让开路,“去禁书区寻找你的答案。但记住——有些知识,一旦知道,就无法回头。有些真相,比无知更可怕。”
她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王海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感到一股寒意。这个女人知道什么?她是在警告,还是在威胁?
他没有时间深究。推开藏书殿的门,他径直走向最深处那扇黑门。
按照李檬影的指示,他没有去找钥匙,而是将手掌按在门中央。不是随便按,而是按在一个特定的位置——那里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凹陷。
然后,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心跳。
不是通过意志,而是通过回忆。他回忆手术室里的专注,回忆监护仪的节奏,回忆健康心脏的搏动频率——每分钟七十二次,规律而有力。
他让自己的心跳同步这个频率。
一开始很难,心脏有自己的自主节律。但慢慢地,通过深呼吸和专注,他做到了。心跳稳定在每分钟七十二次,规律如钟。
黑门开始发光。
不是反射外界的光,而是从内部透出的光。光最初是暗红色的,然后变成金色,最后变成纯净的白色。门上浮现出复杂的纹路——血管网络,神经通路,淋巴循环……整个人体系统的图谱。
门无声地打开了。
门后不是房间,而是一个……空间。一个没有明确边界、没有地板天花板的空间。空间中悬浮着无数发光体——书籍、卷轴、晶体、甚至活体标本漂浮在透明的容器中。
在空间的正中央,悬浮着李檬影提到的那个模型。
王海龙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闭。他站在虚无中,脚下却有坚实的触感。他走近模型,屏住了呼吸。
那确实是一个巨大身体的剖面图,但比例尺惊人。从微观到宏观,层层嵌套。
最底层是细胞级结构,放大看,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小的世界,有居民在其中生活。
往上是组织级——肌肉、神经、血管。律动之都所在的位置,正是心脏区域的一个点。
再往上是器官级——心脏、肺、肝、脑……每一个器官都是一个庞大的世界群。
然后是人体的完整系统。
然后……是更庞大的结构。一个人体只是某个更宏大存在的一个细胞?那个存在又属于什么?
模型没有显示完整,在某个层级后,图像变得模糊,仿佛被刻意隐藏。
但已经足够了。王海龙现在确定了一件事:
律动之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它不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是一个生命体内部的投影世界,一个基于生理现实构建的意识维度。
而李檬影,是这个生命体在现实世界的对应个体。
但有一个问题:如果这里是李檬影的身体内部,为什么会有其他居民?为什么会有历史、文化、社会结构?为什么会有坠落者从“外界”到来?
他在悬浮的资料中翻找。大多数是古老到无法解读的文字,但有一些用通用符号标注。他找到一本手记,封面写着《坠落者起源假说》。
翻开第一页,上面有一段话:
“假设:坠落者并非外来者,而是主体意识在现实世界接触过的他人的意识投影。当主体昏迷或沉睡时,这些意识投影被吸入内景世界,成为‘天外坠落者’。他们携带的知识、记忆、能力,都是现实世界的映射。”
“推论:坠落者与主体共鸣越深,对内景世界的影响越大。共鸣达到某个阈值时,坠落者可能意识到真相,这可能引发内景世界的不稳定。”
“警告:历史上所有试图揭示真相的坠落者,都在短时间内被奉献。这不是偶然,而是内景世界的自我保护机制。”
王海龙感到脊背发凉。所以那些坠落者,可能都是李檬影在现实世界中认识的人?医生、护士、家人、朋友?他们的意识投影被拉入这里,然后被牺牲,以维持这个世界的稳定?
而他自己……是她的主刀医生。强烈的职业联系,生死攸关的手术,这可能是最高级别的共鸣。
所以他一到这里,就对这里的“疾病”有直觉理解。
所以李檬影看到他时,会有那种复杂的情绪。
他继续翻找,找到另一份资料:《边界与现实的对应关系》。
“内景世界的边界,对应主体身体的生理边界。皮肤是外层边界,五官是感知通道,伤口或病变是边界缺口。”
“混沌侵蚀:现实世界中,对应的是感染、坏死、不可控的炎症反应。混沌实体可能是病原体的意识投影。”
“净化手段:现实世界的药物治疗,在内景世界表现为各种净化仪式。但效果有限,因为内景世界是意识维度,现实药物的作用需要经过意识转译。”
王海龙快速阅读。如果他理解正确,那么要真正治愈李檬影,必须在两个世界同时行动:在现实世界用药物治疗她的身体,在内景世界用意识手段稳定她的内景。
但有一个问题:他现在困在内景世界,无法直接影响现实。
除非……
他看向空间的深处。那里有一团特别明亮的光,光中悬浮着一件物品。
他走近。那是一把武器,或者说,工具。它由某种银色金属和发光晶体构成,形状奇特——一个圆环,边缘锋利,环内有复杂的机械结构,中心悬浮着一颗微小的心形水晶。
环刃。
李檬影提到过的,传说中初代守护者使用的武器,能够切割能量、斩断联系、甚至……切开维度?
环刃旁边有一块水晶板,上面有说明:
“回环刃:可切割意识与现实的边界,短暂打开通道。使用者需与主体有深度共鸣,且自身意识强度足够。警告:每次使用消耗巨大,可能导致使用者意识消散。”
王海龙伸手触碰环刃。它没有重量,触感温润。当他握住柄部时,环刃突然发出共鸣,与他的心跳同步。
他明白了。这是为他准备的。或者说,是为像他这样的坠落者准备的——那些与主体有深度共鸣,有足够意志力,试图打破循环的坠落者。
但他还不能使用它。时机不对,他自己的意识强度不够,李檬影的状态也不稳定。
他需要计划。需要更多的知识,需要增强自己,需要找到现实世界中的对应点——如果他能通过环刃短暂打开通道,他需要知道在现实世界的那一瞬间,他能做什么。
他将环刃放回原处,继续寻找。在另一个悬浮的容器中,他看到了更惊人的东西:
一具尸体。
或者说,一具被完美保存的遗体。穿着奇特的服装——不是律动之都的风格,也不是王海龙时代的风格,更像是……二十世纪初的医生袍?
遗体旁边有标签:“第七位坠落者,内科医生,试图建立内景世界与现实的系统对应理论,在成功前被奉献。遗体保留以供研究。”
王海龙感到一阵恶心。他们不仅杀死坠落者,还保存他们的遗体做研究?这简直是……
但当他仔细看时,发现遗体的手中握着一本笔记。笔记的封面上有一个符号——一个被圆环贯穿的心电图波形。
他小心地取出笔记。纸张脆弱,但字迹清晰。用的是王海龙能看懂的文字,虽然有些古旧。
翻开第一页:
“致后来者:如果你读到这里,说明你也发现了真相。我是赵明诚,来自公元1923年,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医生。我在治疗一位昏迷的年轻女性时晕倒,来到这里。我花了三个月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那位女性的身体内部。”
“这里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比例大约10:1。这里的一天,是现实世界的2.4小时。我计算过,如果这个比例稳定,那么我在律动之都三年,现实世界只过去一个月。”
“但时间流速会波动。当主体生命体征不稳定时,内景世界时间会加速或减速,甚至出现局部时间紊乱。这解释了为什么有些坠落者感觉时间漫长,有些感觉短暂。”
王海龙快速翻页。赵明诚详细记录了他的发现:各个器官区域对应哪些内景世界,疾病在内景的投影形式,坠落者的本质,甚至……如何增强自身在内景世界的能力。
“内景世界虽是意识投影,但遵循某种转化规则。现实世界的医学知识,在这里可以转化为实际能力。但这种转化需要‘理解’,不仅仅是知道,而是真正理解生理机制。”
“我发现,当我在内景世界治疗疾病时,现实世界中主体的相应器官功能会改善。这说明两个世界是实时联动的。但反之亦然——现实世界的治疗,也会影响内景世界。”
“关键在于共鸣。坠落者与主体的共鸣越深,能力越强,对内景世界的影响越大,但也被系统视为越大的威胁。这就是为什么强烈共鸣的坠落者总是被优先奉献——系统要消除不稳定因素。”
“我尝试建立沟通机制。通过调整自己的意识频率,我可以微弱地影响现实世界中的医疗设备读数。但这很危险,会引起守护者的注意。”
“我已经被监视。我知道我时间不多。所以留下这些笔记,希望后来者能找到。”
最后一页,字迹潦草:
“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不是所有坠落者都是主体认识的人。有些是完全的陌生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主体意识在昏迷中,可能无意识地吸收周围所有人的意识碎片。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访客……甚至路过的人。”
“这是一个漩涡。一个意识的黑洞。而律动之都的居民……他们可能根本不是独立的意识,而是主体意识分裂出的子人格,或者更可怕——是其他昏迷者被吸入的意识碎片,在漫长岁月中遗忘了本来面目。”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律动之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意识牢笼。我们都是囚徒,无论坠落者还是原住民。”
“我要尝试逃离。用我设计的装置,强行打开通道。如果我失败了……后来者,继续我的工作。找到真相,找到出路。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所有被困在这里的意识。”
笔记到此结束。
王海龙合上笔记,手在颤抖。信息量太大,太惊人。
如果赵明诚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律动之都的居民可能都是意识碎片,李檬影本人可能也是意识碎片——现实中的她昏迷了,意识分裂了,一部分留在这里扮演公主,其他碎片扮演居民?
而坠落者,是新被吸入的意识。
这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历史、文化、社会——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意识碎片会自我组织,创造叙事,建立文明。就像做梦时,大脑会编造完整的故事。
但这也意味着,拯救李檬影不仅是拯救一个人,而是拯救成千上万的意识碎片。如果她的身体在现实世界死亡,或者意识永久分裂,这些碎片可能会消散,或者被困在这个内景世界中,直到主体身体彻底腐败。
王海龙将笔记小心收好。他需要更多证据,需要验证赵明诚的理论。
他在空间中继续寻找,找到了一些医疗记录——现实世界中李檬影的病历在内景的投影版。上面显示她患有“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瓣狭窄伴关闭不全,心力衰竭”,手术是“主动脉瓣置换术+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
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持续性昏迷”,脑电图显示“意识活动存在但无法整合”。
这正是植物人状态。
而在内景世界,这表现为律动之都的各种问题:主脉动不稳定(心脏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凝滞教派(可能对应凝血功能障碍或微循环问题),边界缺口(可能对应免疫系统异常或感染风险)。
所有症状都对得上。
王海龙感到一阵激动。如果他能在这里治疗这些问题,理论上应该能促进现实世界中李檬影的恢复。但需要系统性的方案,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收集了所有相关资料,准备离开禁书区。但在出口处,他看到了最后一件东西:
一面镜子。
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悬浮的、边缘有复杂铭文的银镜。镜面不是反射影像,而是显示着……现实世界的画面。
李檬影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身上连着各种管线。监护仪显示着稳定的生命体征。窗外是黑夜,病房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光芒。
一个护士走进来,检查了仪器,调整了输液速度,然后离开。
然后,画面切换。另一个房间,另一个病床。
王海龙看到了自己。
他躺在病床上,同样昏迷,同样连着仪器。他的脸色苍白,但生命体征稳定。床边坐着一个人——是他的妹妹,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他的手。
王海龙感到喉咙发紧。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镜面,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镜子上有字:“窥视之镜:可观察现实世界,但无法干涉。警告:过度使用可能导致意识错位,分不清哪个世界是真实。”
他看了很久,看着昏迷的自己,看着疲惫的妹妹,看着李檬影安静的睡颜。
然后他转身,走向出口。
当他走出黑门时,门自动关闭,恢复成普通的黑色。他手中的资料在离开禁书区的瞬间,自动复制了一份——原件留在里面,副本在他手中。这是禁书区的保护机制。
王海龙走回医疗室。李檬影还在睡,但脸色好多了。他在床边坐下,翻开赵明诚的笔记,开始研读。
他需要制定计划。一个在两个世界同时进行的治疗计划。
在现实世界,他无法直接行动,但也许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传递信息——给他的同事,给李檬影的家人,给负责的医生。
在内景世界,他要系统性地修复律动之都的问题,增强自身能力,最终找到让李檬影意识整合的方法。
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按照10:1的时间比例,他在内景世界几个月,现实世界可能只过去几天。但现实世界中的他们,能否等待那么久?医疗资源会不会被撤走?家属会不会放弃?
他不知道。
但他是医生。他不能放弃。
窗外,律动之都的“夜晚”降临了。发光晶体的光芒调暗,主钟摆的节奏放缓,整个城市进入了休息模式。
但在黑暗中,一些东西在活动。
王海龙没有看到,在医疗室的窗外,几个灰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他们穿着凝滞教派的长袍,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暗红色的光。
其中一人低声说:“他进了禁书区。他知道了。”
另一人回应:“那么他必须被清除。在下次满月之前。”
“但大祭司保护他。”
“大祭司老了,传统在松动。我们需要……加速进程。让混沌来得更猛烈些。”
他们消失在阴影中。
而在律动之都的地下深处,流道系统的某个隐秘节点,暗红色的晶体正在悄然生长。这次不是在流道内,而是在流道壁上,形成复杂的图案,像是某种……符文。
晶体生长的地方,正好对应现实世界中,李檬影手术切口的位置。
两个世界的联系,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紧密。
王海龙还在阅读,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已经从多个方向逼近。
夜还很长。
而三天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